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第51章 寒暑(2 / 2)

他嘲笑别人的不幸,有时候,也嘲笑他自己的悲惨。

……完全无法理解。

接下来的几天,明容都留在家里,她怕朱妈妈想不开。

然而,想不开的人,好像是她。

朱妈妈的日子还是一样过,天没亮就来侯府,有时晚上歇在这儿,有时晚上回家,回家了也没听说她和老魏吵架、打架。

就昨天,老魏还来府里给她送东西。

朱妈妈原谅他了吗?

太子说,十几年前的旧事,和现在的生活不相干。

听起来无情无义冷酷至极,却一语中的,说中了现实。

朱妈妈也许生气,也许心痛,但她更在乎的,是当下拥有的一切。

老魏,魏小哥,知月,她的小家。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明容想起那个被卖掉的小姑娘,想起她干净的衣裳,想起她头上的小花,便觉得一阵难言的悲哀。

她自嘲的想,在古代,在大曜,疯子恐怕不是赵秀,是她。

*

日落前,朱妈妈去了一趟水姨娘的院子。

水姨娘近来病得日渐严重,别说院门,连屋子的门都很少出,经常一整天不下地,就躺在床上休息。

丫鬟打开门,水姨娘见是朱妈妈,十分意外,接着便局促,“……朱妈妈?可、可是阿缘犯事儿了?”

“没有。”不苟言笑的妇人道,“只是有句话,想与您说。”

水姨娘一怔。

她打发丫鬟出去。

门关上,朱妈妈站一会儿,才道:“从前多有得罪,失礼之处,还请您见谅。”

水姨娘听她说的这般客气,更为不安,勉强笑道:“我从没放在心上——”

“不。”朱妈妈道,“我是真心的,请您原谅。”

水姨娘呆住。

直到朱妈妈走了,她还在发呆。

朱妈妈来做什么?

好像,真的只为了说一句抱歉。

……何必呢?

这么多年,别人看轻她,那是自然的。

很多时候,她都不愿意把自己当人。忘记自己是人,忘记人有尊严,才能活下去。

但她心里还是感激。

任何一点善意,任何一点尊重,她都谦卑的感恩。

朱妈妈临走前,她吃力地从床上起来,说:“时候不早了,你若不嫌弃,不如留下吃饭?”

朱妈妈道:“下次吧。”

她点头,笑了笑,“好,下次。”

*

朱妈妈本来要回家,不想春棋笨手拙脚,走路不看路,摔碎一只盘子。于是,朱妈妈将她教训一顿,又把听月闲居的四个大丫头叫过来。

“姑娘年纪小,心软心善,一向如此。”

春夏秋冬四名丫鬟一字排开,朱妈妈站在台阶上,从一头走到另一头,鹰隼似的眼睛盯着她们,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你们是姑娘的丫鬟,是她的手,她的脚,她的口,她的眼睛。”

“姑娘想的到的,想不到的,你们都得赶在她前头就想好,别等她冷了饿了,才晓得去厨房做饭,那来得及吗?”

“院子里的人,没几个省心的。”

“姑娘不便出手教训他们,你们却不能让恶奴欺主的坏事发生。该骂,该打,该发卖,不需要手软。”

“记住了吗?”

四个丫鬟同时道:“记住了!”

朱妈妈瞧她们一会儿,挥挥手,放她们下去。

明容在屋里看着。

奶娘经常这么教导冬书等人,可这一次,她心中不安。

朱妈妈离开的时候,天都黑了,黑沉沉的夜幕压下来,无端令人焦虑。

明容追上朱妈妈,说:“我陪你回家吧!”

朱妈妈见到她,无奈的笑,“就这一点路,姑娘还怕我年老痴呆,不认得吗?”

“都说了奶娘不老。”明容道,“在我眼里年轻着呢。”

朱妈妈不再拒绝。

她只让冬书拿两盏灯笼来。

几人同行,有意无意的都放慢脚步。

朱妈妈叹一声,道:“这几日,我总想起姑娘小时候。你刚下地那会儿,路都走不稳,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要我抱。姑娘只认夫人和我,侯爷要抱你,得趁你高兴,不然,你也不依,揪着他的头发大哭。”

明容笑了笑,“那是我聪明。我打小就知道,最把我放在心上的,只有娘亲和奶娘。”

“这话可不能让侯爷听去。”朱妈妈叮嘱,“府里那么多的少爷、姑娘,你在侯爷面前可得嘴甜,叫他永远最疼你,府里的好东西都留给你。”

明容说:“知道啦。”

朱妈妈住在后巷,步行一小会儿就到。

她说:“回去吧。”

明容不走。她犹豫片刻,开口:“奶娘,你有话要对我说,别放在心里。”

朱妈妈颔首,“好。”

明容又道:“我等你明天给我煮甜汤吃。”

朱妈妈好笑:“这么热的天,不嫌粘喉咙么?吃点清淡的。”

明容说:“我想吃啊。”

朱妈妈慈爱的道:“好,奶娘做给你吃。”

明容便往回走,走了几步,回头。

朱妈妈站在夜色中。

家门口挂了两盏照明的灯笼,她手里也提着一盏,可她仍与夜色融合,不分彼此。

朱妈妈摆手,“快走吧,晚了夫人担心。夜路不好走,慢点儿。”

明容说:“好。”

她加快脚步,走出好长一段路,又回头。

朱妈妈提着灯,还在看她。

*

夜里,老魏睡得不踏实。

天太热,他浑身不适,翻过来,转过去,明明犯困,总是睡不着。

半梦半醒之际,他心头一沉,像一脚踩空,猛地跌入万丈悬崖,于是惊醒。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从头到脚都发烫,四肢酸软,骨头都疼。

坏了,他想。

这是害病了啊,风寒发热,至少歇一天,可他明天还要出工呢。

他睁开眼,想支撑着坐起来。

可他动不了。

全身上下,只有眼皮能掀动。

屋子里有光。

他的妻子没有上榻,她还坐在灯下,火烛明灭,她一声不响。

老魏无奈,心道,文秀今晚怎的点了这么多蜡烛?难怪热的慌。

他说:“文秀,快把蜡烛灭了,阿旺怕热——”

他一怔。

忽然记起来,阿旺带着家当回了老家。

那孩子要成亲了。他和文秀想让儿子在京郊置办一些田产,便把多年存下的银子换了银票,叫他带去舅舅家,与他舅舅商量。他舅舅做生意,脑子灵光,知道钱怎么花才划算。

“文秀——”他又喊,嗓子沙哑,使不出力。

朱妈妈仍坐着,一动不动。

“阿旺快成亲了。”她幽幽的说,“咱们成亲那一日,你对我说的话,还记得吗?”

老魏愣了愣。

“忘记了吧?”朱妈妈叹气,“你说,你这人没什么优点,但是对媳妇儿好。你笨,嘴也不厉害,吵架赢不了我,也不敢骗我。”

老魏看着她,恍惚觉得,烛光下,她的面貌陌生。

他讷讷道:“我……我记得。”

朱妈妈说:“我这辈子也不图你什么,就图你的一句,不骗我。你的确老实,在外头跟人赌钱,欠下一屁股债,你也不敢隐瞒,回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对我哭诉,不停地忏悔。有一回,喏,就在这儿——”

她的视线落在地上。

“——你跪着,求我别离开你,别带走如如和阿旺,别拆散咱们的家。我不听,你就跑进厨房,拿起刀,砍了手指。”

老魏听她提起往事,难掩羞愧。

朱妈妈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的语气也平静,仿佛只在追忆落了灰的陈年旧事。

“你流了那么多血,脸都白了,还抱着我的腿,对我哭。你说,真是最后一次,你若再赌,天打雷劈,生生世世都当畜生。”

老魏舔了舔干涩的唇,“是,是……”

“是?”朱妈妈盯着他,“那我的如如怎么没的?”

老魏倏地睁大眼睛。

朱妈妈平静的问:“你卖她,卖了多少银子?”

“我……”老魏支吾道,“文秀,你糊涂了,如如是走丢的,我……”

“如如是你带去城外的驿馆卖的,你赶了几十里路,去那么远的地方卖女儿,你怎么能忘记?”

“不是!不是!文秀你听我说……”

“好,你说。”

可老魏说不出来。

他浑身酸软,心头被不详的恐惧笼罩。

朱妈妈不再看他,只望着流泪的红烛,眼神空洞。

“怎么不说了?你怕什么,怕我害你?阿旺就要成亲了,我多狠的心,才会残害他爹啊?”她讽刺的笑,“说吧,你砍了手指,又去赌,赌输了钱,怕我知道,便卖女儿,你卖了多少银子?”

“不是,不是,真不是!”老魏虚弱的挣扎着,“自从我发誓不赌,便再没去赌过——”

“你发过那么多誓,哪一次啊?”

“砍、砍掉手指的那一次。我没有再赌,我绝不曾踏进赌馆半步!是之前,之前还欠着一些银子……”

“为何不与我说?”

“我不能说!”老魏爆发般的嘶吼。

他觉得自己在咆哮,在怒吼,发出的声音却如蚊虫哀鸣。

他惨白的脸涨红,“你说,你说,要债的再上门一次,不管我欠多少,你只要见到人,就带阿旺走。你、你说,我满京城找你,我追去侯府也没用,侯爷会给你做主,柴总管会带十个八个家丁痛打我一顿。你说,阿旺以后就姓朱,同我再没有干系。我是他爹,我是你丈夫啊!”

“所以。”朱妈妈冷冷的道,“你把我女儿卖了?你报复我?”

“没有!”老魏急切,“我只是缺那一点钱,还完债,我再没有赌。我、我挣的每一分血汗钱,都给了你。wǒ • cāo劳半生,为的就是咱们这个家,为了你,为了阿旺!”

朱妈妈点头。

她的脖子像木头,僵硬得出奇。

“原来,是为了这个家。”

“是!我不想咱们这家散了,我想养大阿旺,我想补偿你!”

朱妈妈站起来。

老魏的视线,从她身上,飘到满桌的红蜡烛上面。

红烛的光像极了地府的招魂灯。烛泪滴落,如同滚油,洞穿他的心脏。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何他动弹不得,为何他全身发软……他不是病了,他一早被下了药!

“文秀——”他嘴唇发颤,凄惶的道:“文秀,你不能做傻事,阿旺的婚事都定下了……”

“是啊!”朱妈妈怅然叹息,“阿旺要成亲,知月是个好姑娘。她父亲要是知道,阿旺的娘把他爹杀了,他还能放心让知月嫁过来吗?不会的,他只有知月这一个姑娘,怎么舍得?”

老魏满头大汗,“我对不起如如,我以后加倍对你好,对阿旺好,对、对知月好!如如、如如也许还能找回来,明日我就去找,天涯海角,我一定把她找回来,交给你!”

朱妈妈一言不发,就像没听见他的哀求。

半晌,她又望向他,喃喃的道:“……不止阿旺。我不能杀你,杀了你,我的姑娘怎么办?”

老魏愣住。

朱妈妈神色恍惚。

“姑娘在成国公府遭人污蔑,不得不跳湖以证清白。她回家,大病一场,我伺候她多少年,从没见她病得那样重。”

“她躺在床上,高热不退,神志不清的喊,娘亲,娘亲救我!后来又喊,奶娘,奶娘,我难受!——每叫一句,我的心就像千万根针扎似的疼。”

“当时,我就想,拼了我这条老命,我也不让她再受这罪!姑娘若挺不过来,我便杀了那成国公府的孙少爷,追随她而去。”

“姑娘怕黑,怕寂寞。她爱热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地底下,她会害怕,就让我去陪陪她,让我护着她。”

“所以……”

她对老魏笑,轻轻的,苍白的。

“我怎么杀你啊?”

“姑娘以后要嫁天家的皇子,她怎能有一个杀夫的奶娘?她不可以留下污点,我绝不能害了姑娘,害了侯府和夫人。”

“府里的下人出这种事,说出去,总是难听。”

老魏满心惊恐。

妻子说,她会放过他。

可他的动弹不得,算什么?他的难以发声,算什么?这满室的蜡烛,又算什么!

他眼里落下浑浊的泪,痛哭道:“文秀,放我一条生路,放咱们一条生路!”

朱妈妈面对他,冷漠如初见的陌生人。

“你害死我的如如,只能偿命。而我,我也有罪——当年,在你第一次,第一次……第十次赌钱的时候,当你一次次发誓,又一次次毁约的时候,我就应该离开你,那么……如如今年就十八岁了。”

老魏哆嗦。

朱妈妈仿佛累了,也厌倦,“……就你我两人,谁也别惊动,安安静静地走罢!今夜,只是一个不幸的意外,阿旺可怜,但有知月体贴他,心疼他,他会熬过去的。”

“不要,不要……”老魏哭泣。

“我一世待人严苛,听月闲居的小厮、丫鬟,无论谁犯了一点错,我都不能忍。可你,我容忍你太久,给过你太多机会,以至于酿成大错……人啊,不能总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

她盯着火烛的光。

那光芒飘摇,忽高忽低。她恍惚看见,火光中,如如朝她奔来。

她穿着粉色的小袄,头上扎着红色的花,快过年了,红色粉色最喜庆。

她叫,娘!娘!要抱抱!

朱妈妈笑了,如释重负。

“娘来了。”

*

明容半夜惊醒,爬坐起来。

她头上有汗,后背心也都是汗。

太闷了。

夏夜,冰盆里的冰融化得差不多,室内并不多么酷热,她却透不过气。

是……错觉么?

空气里总有一丝古怪的气味,像烧灼的焦味。

幻觉吧,大半夜的,谁会在外头烧东西?

她抹去额头上的汗,刚想躺回去,院子外头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隐约有慌张的人声传来。

她捂在薄被里的手,又沁出冷汗,手指攥不紧,直发抖。

不一会儿,冬书披着单薄的外衣进来,“后巷有一户人家走水,与侯府挨的近,柴总管带人——”

明容穿上鞋,随手扯一件斗篷裹住身子,匆忙向外跑。

*

朱妈妈家失火。

街坊邻居,柴总管带来的家丁……无数人进进出出,忙着灭火。一桶桶水浇上去,大火仍在蔓延,将那小小的房舍吞噬殆尽。

灯笼呢?

那挂在门口的灯笼,哪儿去了?

明容站在路边,火光就在咫尺之外,夏夜的风带着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脸上似有烧灼的疼痛。

有人在咳嗽,声音很远。

所有的呐喊,吼叫,咳嗽声,脚步声,都太遥远。

她的瞳孔被火光照亮。

她看见朱妈妈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夜色中,对她挥挥手。

她走出好长一段路,快到路的尽头,一转身,朱妈妈还在那儿,夜色模糊了她的身影,她的容颜。

明容却在大火中看清她的脸。

她满目不舍。

只一眼,阴阳相隔。

“为什么,为什么……”

吸入的尽是热气,她的胸口被灼伤,呼吸越发困难,五脏六腑都绞痛。

“为什么不报官,为什么不——”

“姑娘!”冬书握住她的手,流着泪道,“报官没用啊!抢了别人的孩子去卖,自有官府问罪,卖自己的儿女还债……不犯法。”

不犯法。

那个被卖去宁州,死在匪窟的姑娘——她的死,没有凶手。

冬书抱住她,在她耳旁沙哑的道:“朱妈妈的事,你别说出去,魏小哥已经没了爹娘,不能再失去知月!”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

朱妈妈求她别说出去,这才是为什么。

明容又看见奶娘提着灯笼,对她挥手。

夜色那么深,风又大,灯笼的光渐渐熄灭,她的身影永远留在了黑夜之中。

——

明小容日志·古代历险记

乾封十九年,夏。

我犯了一个无法饶恕的错误。:,,.

上一页 目录 +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