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嘲笑别人的不幸,有时候,也嘲笑他自己的悲惨。
……完全无法理解。
接下来的几天,明容都留在家里,她怕朱妈妈想不开。
然而,想不开的人,好像是她。
朱妈妈的日子还是一样过,天没亮就来侯府,有时晚上歇在这儿,有时晚上回家,回家了也没听说她和老魏吵架、打架。
就昨天,老魏还来府里给她送东西。
朱妈妈原谅他了吗?
太子说,十几年前的旧事,和现在的生活不相干。
听起来无情无义冷酷至极,却一语中的,说中了现实。
朱妈妈也许生气,也许心痛,但她更在乎的,是当下拥有的一切。
老魏,魏小哥,知月,她的小家。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明容想起那个被卖掉的小姑娘,想起她干净的衣裳,想起她头上的小花,便觉得一阵难言的悲哀。
她自嘲的想,在古代,在大曜,疯子恐怕不是赵秀,是她。
*
日落前,朱妈妈去了一趟水姨娘的院子。
水姨娘近来病得日渐严重,别说院门,连屋子的门都很少出,经常一整天不下地,就躺在床上休息。
丫鬟打开门,水姨娘见是朱妈妈,十分意外,接着便局促,“……朱妈妈?可、可是阿缘犯事儿了?”
“没有。”不苟言笑的妇人道,“只是有句话,想与您说。”
水姨娘一怔。
她打发丫鬟出去。
门关上,朱妈妈站一会儿,才道:“从前多有得罪,失礼之处,还请您见谅。”
水姨娘听她说的这般客气,更为不安,勉强笑道:“我从没放在心上——”
“不。”朱妈妈道,“我是真心的,请您原谅。”
水姨娘呆住。
直到朱妈妈走了,她还在发呆。
朱妈妈来做什么?
好像,真的只为了说一句抱歉。
……何必呢?
这么多年,别人看轻她,那是自然的。
很多时候,她都不愿意把自己当人。忘记自己是人,忘记人有尊严,才能活下去。
但她心里还是感激。
任何一点善意,任何一点尊重,她都谦卑的感恩。
朱妈妈临走前,她吃力地从床上起来,说:“时候不早了,你若不嫌弃,不如留下吃饭?”
朱妈妈道:“下次吧。”
她点头,笑了笑,“好,下次。”
*
朱妈妈本来要回家,不想春棋笨手拙脚,走路不看路,摔碎一只盘子。于是,朱妈妈将她教训一顿,又把听月闲居的四个大丫头叫过来。
“姑娘年纪小,心软心善,一向如此。”
春夏秋冬四名丫鬟一字排开,朱妈妈站在台阶上,从一头走到另一头,鹰隼似的眼睛盯着她们,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你们是姑娘的丫鬟,是她的手,她的脚,她的口,她的眼睛。”
“姑娘想的到的,想不到的,你们都得赶在她前头就想好,别等她冷了饿了,才晓得去厨房做饭,那来得及吗?”
“院子里的人,没几个省心的。”
“姑娘不便出手教训他们,你们却不能让恶奴欺主的坏事发生。该骂,该打,该发卖,不需要手软。”
“记住了吗?”
四个丫鬟同时道:“记住了!”
朱妈妈瞧她们一会儿,挥挥手,放她们下去。
明容在屋里看着。
奶娘经常这么教导冬书等人,可这一次,她心中不安。
朱妈妈离开的时候,天都黑了,黑沉沉的夜幕压下来,无端令人焦虑。
明容追上朱妈妈,说:“我陪你回家吧!”
朱妈妈见到她,无奈的笑,“就这一点路,姑娘还怕我年老痴呆,不认得吗?”
“都说了奶娘不老。”明容道,“在我眼里年轻着呢。”
朱妈妈不再拒绝。
她只让冬书拿两盏灯笼来。
几人同行,有意无意的都放慢脚步。
朱妈妈叹一声,道:“这几日,我总想起姑娘小时候。你刚下地那会儿,路都走不稳,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要我抱。姑娘只认夫人和我,侯爷要抱你,得趁你高兴,不然,你也不依,揪着他的头发大哭。”
明容笑了笑,“那是我聪明。我打小就知道,最把我放在心上的,只有娘亲和奶娘。”
“这话可不能让侯爷听去。”朱妈妈叮嘱,“府里那么多的少爷、姑娘,你在侯爷面前可得嘴甜,叫他永远最疼你,府里的好东西都留给你。”
明容说:“知道啦。”
朱妈妈住在后巷,步行一小会儿就到。
她说:“回去吧。”
明容不走。她犹豫片刻,开口:“奶娘,你有话要对我说,别放在心里。”
朱妈妈颔首,“好。”
明容又道:“我等你明天给我煮甜汤吃。”
朱妈妈好笑:“这么热的天,不嫌粘喉咙么?吃点清淡的。”
明容说:“我想吃啊。”
朱妈妈慈爱的道:“好,奶娘做给你吃。”
明容便往回走,走了几步,回头。
朱妈妈站在夜色中。
家门口挂了两盏照明的灯笼,她手里也提着一盏,可她仍与夜色融合,不分彼此。
朱妈妈摆手,“快走吧,晚了夫人担心。夜路不好走,慢点儿。”
明容说:“好。”
她加快脚步,走出好长一段路,又回头。
朱妈妈提着灯,还在看她。
*
夜里,老魏睡得不踏实。
天太热,他浑身不适,翻过来,转过去,明明犯困,总是睡不着。
半梦半醒之际,他心头一沉,像一脚踩空,猛地跌入万丈悬崖,于是惊醒。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从头到脚都发烫,四肢酸软,骨头都疼。
坏了,他想。
这是害病了啊,风寒发热,至少歇一天,可他明天还要出工呢。
他睁开眼,想支撑着坐起来。
可他动不了。
全身上下,只有眼皮能掀动。
屋子里有光。
他的妻子没有上榻,她还坐在灯下,火烛明灭,她一声不响。
老魏无奈,心道,文秀今晚怎的点了这么多蜡烛?难怪热的慌。
他说:“文秀,快把蜡烛灭了,阿旺怕热——”
他一怔。
忽然记起来,阿旺带着家当回了老家。
那孩子要成亲了。他和文秀想让儿子在京郊置办一些田产,便把多年存下的银子换了银票,叫他带去舅舅家,与他舅舅商量。他舅舅做生意,脑子灵光,知道钱怎么花才划算。
“文秀——”他又喊,嗓子沙哑,使不出力。
朱妈妈仍坐着,一动不动。
“阿旺快成亲了。”她幽幽的说,“咱们成亲那一日,你对我说的话,还记得吗?”
老魏愣了愣。
“忘记了吧?”朱妈妈叹气,“你说,你这人没什么优点,但是对媳妇儿好。你笨,嘴也不厉害,吵架赢不了我,也不敢骗我。”
老魏看着她,恍惚觉得,烛光下,她的面貌陌生。
他讷讷道:“我……我记得。”
朱妈妈说:“我这辈子也不图你什么,就图你的一句,不骗我。你的确老实,在外头跟人赌钱,欠下一屁股债,你也不敢隐瞒,回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对我哭诉,不停地忏悔。有一回,喏,就在这儿——”
她的视线落在地上。
“——你跪着,求我别离开你,别带走如如和阿旺,别拆散咱们的家。我不听,你就跑进厨房,拿起刀,砍了手指。”
老魏听她提起往事,难掩羞愧。
朱妈妈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的语气也平静,仿佛只在追忆落了灰的陈年旧事。
“你流了那么多血,脸都白了,还抱着我的腿,对我哭。你说,真是最后一次,你若再赌,天打雷劈,生生世世都当畜生。”
老魏舔了舔干涩的唇,“是,是……”
“是?”朱妈妈盯着他,“那我的如如怎么没的?”
老魏倏地睁大眼睛。
朱妈妈平静的问:“你卖她,卖了多少银子?”
“我……”老魏支吾道,“文秀,你糊涂了,如如是走丢的,我……”
“如如是你带去城外的驿馆卖的,你赶了几十里路,去那么远的地方卖女儿,你怎么能忘记?”
“不是!不是!文秀你听我说……”
“好,你说。”
可老魏说不出来。
他浑身酸软,心头被不详的恐惧笼罩。
朱妈妈不再看他,只望着流泪的红烛,眼神空洞。
“怎么不说了?你怕什么,怕我害你?阿旺就要成亲了,我多狠的心,才会残害他爹啊?”她讽刺的笑,“说吧,你砍了手指,又去赌,赌输了钱,怕我知道,便卖女儿,你卖了多少银子?”
“不是,不是,真不是!”老魏虚弱的挣扎着,“自从我发誓不赌,便再没去赌过——”
“你发过那么多誓,哪一次啊?”
“砍、砍掉手指的那一次。我没有再赌,我绝不曾踏进赌馆半步!是之前,之前还欠着一些银子……”
“为何不与我说?”
“我不能说!”老魏爆发般的嘶吼。
他觉得自己在咆哮,在怒吼,发出的声音却如蚊虫哀鸣。
他惨白的脸涨红,“你说,你说,要债的再上门一次,不管我欠多少,你只要见到人,就带阿旺走。你、你说,我满京城找你,我追去侯府也没用,侯爷会给你做主,柴总管会带十个八个家丁痛打我一顿。你说,阿旺以后就姓朱,同我再没有干系。我是他爹,我是你丈夫啊!”
“所以。”朱妈妈冷冷的道,“你把我女儿卖了?你报复我?”
“没有!”老魏急切,“我只是缺那一点钱,还完债,我再没有赌。我、我挣的每一分血汗钱,都给了你。wǒ • cāo劳半生,为的就是咱们这个家,为了你,为了阿旺!”
朱妈妈点头。
她的脖子像木头,僵硬得出奇。
“原来,是为了这个家。”
“是!我不想咱们这家散了,我想养大阿旺,我想补偿你!”
朱妈妈站起来。
老魏的视线,从她身上,飘到满桌的红蜡烛上面。
红烛的光像极了地府的招魂灯。烛泪滴落,如同滚油,洞穿他的心脏。
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何他动弹不得,为何他全身发软……他不是病了,他一早被下了药!
“文秀——”他嘴唇发颤,凄惶的道:“文秀,你不能做傻事,阿旺的婚事都定下了……”
“是啊!”朱妈妈怅然叹息,“阿旺要成亲,知月是个好姑娘。她父亲要是知道,阿旺的娘把他爹杀了,他还能放心让知月嫁过来吗?不会的,他只有知月这一个姑娘,怎么舍得?”
老魏满头大汗,“我对不起如如,我以后加倍对你好,对阿旺好,对、对知月好!如如、如如也许还能找回来,明日我就去找,天涯海角,我一定把她找回来,交给你!”
朱妈妈一言不发,就像没听见他的哀求。
半晌,她又望向他,喃喃的道:“……不止阿旺。我不能杀你,杀了你,我的姑娘怎么办?”
老魏愣住。
朱妈妈神色恍惚。
“姑娘在成国公府遭人污蔑,不得不跳湖以证清白。她回家,大病一场,我伺候她多少年,从没见她病得那样重。”
“她躺在床上,高热不退,神志不清的喊,娘亲,娘亲救我!后来又喊,奶娘,奶娘,我难受!——每叫一句,我的心就像千万根针扎似的疼。”
“当时,我就想,拼了我这条老命,我也不让她再受这罪!姑娘若挺不过来,我便杀了那成国公府的孙少爷,追随她而去。”
“姑娘怕黑,怕寂寞。她爱热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地底下,她会害怕,就让我去陪陪她,让我护着她。”
“所以……”
她对老魏笑,轻轻的,苍白的。
“我怎么杀你啊?”
“姑娘以后要嫁天家的皇子,她怎能有一个杀夫的奶娘?她不可以留下污点,我绝不能害了姑娘,害了侯府和夫人。”
“府里的下人出这种事,说出去,总是难听。”
老魏满心惊恐。
妻子说,她会放过他。
可他的动弹不得,算什么?他的难以发声,算什么?这满室的蜡烛,又算什么!
他眼里落下浑浊的泪,痛哭道:“文秀,放我一条生路,放咱们一条生路!”
朱妈妈面对他,冷漠如初见的陌生人。
“你害死我的如如,只能偿命。而我,我也有罪——当年,在你第一次,第一次……第十次赌钱的时候,当你一次次发誓,又一次次毁约的时候,我就应该离开你,那么……如如今年就十八岁了。”
老魏哆嗦。
朱妈妈仿佛累了,也厌倦,“……就你我两人,谁也别惊动,安安静静地走罢!今夜,只是一个不幸的意外,阿旺可怜,但有知月体贴他,心疼他,他会熬过去的。”
“不要,不要……”老魏哭泣。
“我一世待人严苛,听月闲居的小厮、丫鬟,无论谁犯了一点错,我都不能忍。可你,我容忍你太久,给过你太多机会,以至于酿成大错……人啊,不能总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
她盯着火烛的光。
那光芒飘摇,忽高忽低。她恍惚看见,火光中,如如朝她奔来。
她穿着粉色的小袄,头上扎着红色的花,快过年了,红色粉色最喜庆。
她叫,娘!娘!要抱抱!
朱妈妈笑了,如释重负。
“娘来了。”
*
明容半夜惊醒,爬坐起来。
她头上有汗,后背心也都是汗。
太闷了。
夏夜,冰盆里的冰融化得差不多,室内并不多么酷热,她却透不过气。
是……错觉么?
空气里总有一丝古怪的气味,像烧灼的焦味。
幻觉吧,大半夜的,谁会在外头烧东西?
她抹去额头上的汗,刚想躺回去,院子外头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隐约有慌张的人声传来。
她捂在薄被里的手,又沁出冷汗,手指攥不紧,直发抖。
不一会儿,冬书披着单薄的外衣进来,“后巷有一户人家走水,与侯府挨的近,柴总管带人——”
明容穿上鞋,随手扯一件斗篷裹住身子,匆忙向外跑。
*
朱妈妈家失火。
街坊邻居,柴总管带来的家丁……无数人进进出出,忙着灭火。一桶桶水浇上去,大火仍在蔓延,将那小小的房舍吞噬殆尽。
灯笼呢?
那挂在门口的灯笼,哪儿去了?
明容站在路边,火光就在咫尺之外,夏夜的风带着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脸上似有烧灼的疼痛。
有人在咳嗽,声音很远。
所有的呐喊,吼叫,咳嗽声,脚步声,都太遥远。
她的瞳孔被火光照亮。
她看见朱妈妈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夜色中,对她挥挥手。
她走出好长一段路,快到路的尽头,一转身,朱妈妈还在那儿,夜色模糊了她的身影,她的容颜。
明容却在大火中看清她的脸。
她满目不舍。
只一眼,阴阳相隔。
“为什么,为什么……”
吸入的尽是热气,她的胸口被灼伤,呼吸越发困难,五脏六腑都绞痛。
“为什么不报官,为什么不——”
“姑娘!”冬书握住她的手,流着泪道,“报官没用啊!抢了别人的孩子去卖,自有官府问罪,卖自己的儿女还债……不犯法。”
不犯法。
那个被卖去宁州,死在匪窟的姑娘——她的死,没有凶手。
冬书抱住她,在她耳旁沙哑的道:“朱妈妈的事,你别说出去,魏小哥已经没了爹娘,不能再失去知月!”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
朱妈妈求她别说出去,这才是为什么。
明容又看见奶娘提着灯笼,对她挥手。
夜色那么深,风又大,灯笼的光渐渐熄灭,她的身影永远留在了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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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小容日志·古代历险记
乾封十九年,夏。
我犯了一个无法饶恕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