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天道消失那年,东沧界将年号定为新元,寓意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虽然云栩栩本人并不在意,但她去伪存真的事迹依然传开。其中隐瞒了她真天道的身份,只说她身为修士,曾拜入昭天宗,又任北洲圣女,历经数年调查,两度在无量海域出手,终于将假天道一网打尽,只是她也对战中香消玉殒、粉骨捐躯。
修士们歌颂她的事迹,为她写诗、建庙,将她编进戏文。一时间,东沧界的戏馆茶楼,醒木震堂管弦呕哑,说的唱的都是云栩栩。
他们讲她手执利剑战天道、讲她呕心沥血撰功法……但讲的最多的,还是她与魔尊司空渊的爱恨情仇。
当日无量海域道魔大战,无人知道司空渊和云栩栩最后发生了什么。
有人说司空渊是自.尽,将最后的希望留给云栩栩;有人说云栩栩杀了对方,是为了迷惑假天道。
但无论怎样,这两个名字总是同时出现,时间久了,竟也生出几分缠绵之意。
而且,说起两人错综复杂的关系,大家还有佐证——
抚尺在侧,说书人捋一把半白胡须,眯眼道,“……话说云仙子仙逝那一刻,海浪轰鸣,乌云齐聚。昏暗大海上,无疆墙骤然倒塌,两人尸骨一齐落入水中,交缠落于海底,化为尘埃。”
茶馆二楼坐着两个年轻人,一个翘着二郎腿、表情夸张;另一个面容沉静、不辨喜怒。
奉明扔下两块灵石,等小二点头哈腰道谢后,偏头对师弟挤眉弄眼,“竟说得和当场所见一样,我都快信了。”
崇礼咽下一口茶。茶馆的茶是旧茶,一口咽下去,满嘴苦涩。
他摩挲茶杯,垂眸道,“然而,未必不是真相。”
奉明顿了顿,很快又扬起开怀的笑,“但无论怎样,无疆墙倒塌都是好事,东北两洲也能迎来新的机遇。”
当年北洲被称之为魔修,和他们不尊天道、只尊圣物有关,如今证实假天道不安好心,又出现一个云栩栩,她既是北洲圣女又是正道师姐,极大地缓和了两洲之间的关系,虽然现在双方都有顾虑,但也许终有一天,他们能友好相处也不一定。
“走吧,”奉明拿着剑起身,“宗门还有很多事呢。如今师父走了,大师兄不知所踪,咱俩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崇礼点点头,跟着师哥离开茶馆。两人迎着漫天日光,他们身后,是熙攘人群、是欢声笑语、是一个崭新的未来。
***
新元年可以说是波澜壮阔的一年,继假天道消失,陆续出了几件大事。
当年六月,奉明经由众人推举,继任昭天宗宗主一位。
他上任当天,其余长老笑容满面,唯独他脸色差劲,像谁欠了他八万灵石。这奇怪的现象,让前来恭贺的其他宗门十分迷惑。
只有奉明自己知道,他被算计了,如今的昭天宗,就是个烂摊子。
先不说之前道魔大战死去很多长老,宗门本就百废待兴。更有假天道消失之后,昭天宗宗主这个职位变得非常尴尬。
克忠以及历任昭天宗宗主做过什么事,大家没有明面提及,但暗地里都在议论。尽管所有人都被假天道骗,但被骗到杀死自己亲弟弟,还是百年难得一见。
当年克忠受到多少赞誉与奉承,如今就受到多少冷嘲热讽。鉴于克忠真人已经不知所踪,很多冷嘲热讽就转移到他这个徒弟身上,连带着昭天宗整体声誉都在下降。
曾经昭天宗是当之无愧的正道第一、四大宗门之首,如今地位下滑,隐隐有被其他三宗超越的趋势,这种情况,下一任宗主自然变得无比艰难。
如果新宗主保证了昭天宗的地位,谁都不会夸他,只会认为理所当然;而一旦昭天宗地位下滑,第一个被骂的就是宗主。奉明坐上这个位置,实在是有苦难言。
更何况,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如今道门消亡,修真之路从一目了然、变得扑朔迷离。没人知道,渡劫之后会发生什么,成仙?还是有更高的境界?
无数大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都争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与之相对,当宗主处理俗事反而没那么重要。
种种原因加在一起,奉明才能在长老们商议下一任宗主时、全票当选。
宗主继任大典上,奉明在高山之巅,接过宗主令。
漆黑的玄铁令冰凉彻骨,边角有几道划痕,不知是哪位宗主留下的。奉明把它握在手中,只觉岁月从指尖穿梭而过。
他慢慢合住掌心,握住宗主令,仿佛把时光一同握在手里。
事实也正是如此,从今天起,未来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了。
……
度过手忙脚乱的新手期,奉明很快适应身为宗主的日子。但即便如此,把所有事情都捋顺,也到了年末。
大年二十九那天,宗门休沐,奉明歪躺在崇礼的院子里,浑身上下散发着‘我要躺到地老天荒’的气息。
迎着师弟无奈的眼神,奉明表示,“除非宗门炸了,否则谁也别让我起来。”
没想到一语成谶。
当晚子时,小弟子匆忙来传信、眼里还挂着喜悦的泪水,“宗主,宗主!剑阁阁主回来了,他们全都回来了!”
奉明一骨碌起身,惊讶道,“你说谁?”
剑阁阁主?!
他不是在道魔大战中、被司空渊当做吸引假天道的诱饵,尸骨无存。怎么还能回来?
小弟子抹下眼泪,语气难掩兴奋,“就是剑阁阁主他们,弟子传来消息,无量海域上突然出现大批修士,他们派人去探,发现竟然是死去的师兄师弟们,如今正在组织救人呢。”
“好!好!好!”奉明连道三声好,“传令下去,还在宗门的弟子全都集合,带上所有飞舟,本宗亲自接他们回家。”
弟子得令离开,奉明激动地握着手,高兴地想跳。随即他飞快看向崇礼,眼中有热烈的期盼,“是师妹对不对?她还存在?”
早在弟子开口时,崇礼便愣在原地,半晌后,他睫毛微颤,露出个春雪消融般的笑容,“天道化人,她本身就是奇迹。也许,我们还能有更多期待。”
新元元年的最后一天,修士们迎来了久违的团聚,无量海域灯火通明,人们伴着欢欣的泪水,正式挥别了多灾多难的一年。
奉明和崇礼站在飞舟船头,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同样的感动——云栩栩不在这里,但某种意义上,她其实一直在他们身边,从未离开。
……
安顿好这些修士、并解释清楚这大半年发生了什么,已经是正月十五,奉明这几日忙到恨不得长出八只手,好不容易空闲下来,立马叫上崇礼去吹风。
两人走在去偏山的路上,四周没人,奉明终于不用端着宗主的架子,走一步蹦三步,像刚出笼的猴子。
他义正词严地质问,“师弟,你当时拒绝宗主之位,是不是知道有这么一天,批折子要从早批到晚,连打坐的时间都没有。”
崇礼:“折子究竟是谁看的?”
奉明:“……”好像确实师弟看得比较多。
他挠挠头,随即好奇地问,“行吧,不过师弟啊,你究竟为什么不当宗主?”
当初长老们更属意崇礼,他多思善辩、冷静自持,比起跳脱的奉明,显然他更适合宗主之位。
但崇礼拒绝了,还拒绝地很彻底,奉明当时没机会问,而且他一直认为,他当宗主,还是师弟当宗主,并没有区别,所以始终没提到这件事,如今恰好有机会,才终于问出来。
崇礼低头,白色道服贴在身侧,露出细弱的手腕。
他本该是温文尔雅的男子,如山间青翠的竹林。如今,却像被狂风卷过,露出几分脆弱迷茫之态。
他盯着自己的手,像问奉明又像问自己,“师兄,你觉得我适合做宗主吗?”
“适合啊!”奉明不假思索地回道。
哪怕比起其他长老,崇礼也是当之无愧、最适合继任宗主的人。
“我也觉得我适合,”崇礼笑了,但笑容很沉,仿佛扣着沉重的枷锁,“但是,师父也适合,历任宗主都适合,正因为我们的合适,假天道才能利用我们至今。”
历任宗主皆端正沉稳,同时也可以说,他们都刻板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