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年轻人的通病是听不进去话。王梨说对凤翔而言是把戏唱好,这之后,职称、名誉,该匹配的自然会匹配而至。凤翔却说师姐你错了,这年头,几个能听出你唱得好不好?职称名誉不是来自于自己,而是“上面有人”。
凤翔在办公室被副团长老冯摸着手不放,老冯说“你想要唱什么我就给你排什么,王梨都得给你打下手”,以此为条件,问凤翔愿不愿意和他“做朋友”?
凤翔讨厌有些人把那点见不得人的脏心思说成场面话,还要她心知肚明、觉悟到位地配合。于是凤翔问,“冯团,你说的‘做朋友’是怎么个做法儿?”
冯副团长说小陈啊,话说透了那有什么劲儿?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嘛,大家还是同事。
凤翔说谢谢冯团,我也是不勉强的。说完立即走人,转到洗手间那儿搓了半小时的掌心手指,边搓边在心里骂,“做朋友?看看你那榨出三斤油的猪头配不?”
副团长也知道凤翔看不上他,又不吃他递过去的台阶,于是不着痕迹地罚了凤翔酒三杯:定好的新戏花旦被人顶了,顶替凤翔的也是郓老师的学生之一,她称五师姐。这个凤翔无话可说。
第二杯罚酒是凤翔的职称评选“果不其然”地落选,需要再等一年。当然评选委员都得冯副团打招呼。
第三杯罚酒就是送戏下乡,偏远地儿都派了凤翔去主打。这事儿不能叫苦,否则大道理能压下来一吨。但含着苦接了活儿,去唱的意义自然不会改,只是人身体吃不消。
凤翔因为是朔东人,首战就是唱遍朔东下属的三镇七乡。有些地方在修路,有些地方的路年久失修,有些修好了路的地方没有完备的舞台,凤翔颠簸来颠簸去,半个月愣是瘦了五六斤。
和她搭档的小生不是王梨,而是团里另一个“没眼力价”的戏校同学,和凤翔年纪相仿的小生没有王梨的冰气静气,一边往手上冻裂的地方涂药一边阴阳怪气,“知道吗?没送礼。所以咱们就活该来这些地界颠得腰酸屁股疼。你瞧瞧咱们出来的一批人有什么特点?”
看了一圈愁眉苦脸的同仁,凤翔说脸色都不好。
“岂止脸色不好,混得都不好。”同学说那谁和老冯老婆吵过架,那谁谁去年在财务室和老冯闹过脸红,暗示人家帐目不干净……再说自己,“我是自己活该,戏唱不出来,没事儿还溜出去打麻将。送点礼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没钱呐?凭什么?一个月千把块工资一次就要送他一大半。”
又看凤翔,“你是怎么得罪了他?”
凤翔对着镜子描眉,说不知道。
“是不是出去吃饭拉你陪酒你不干?”同学一想,“不对啊,也没见拉你,一般这事儿王梨老师就给你挡住了。团里她最护你。”
凤翔挑细眉尾,往发鬓方向缓缓延伸时听到这句不觉就笑,笑后又觉得空空如也,最后放下眉笔,“算吧。”
既然能护着你,为什么你被打压时不帮你说话?任由你被拿了戏,还要来乡下一个月?同学说,王梨老师原来也怕得罪人呐?
这句和凤翔的心事重合,她原本也希望王梨帮自己“打点打点”,但师姐没有,八成被哪个狐狸精迷昏了心神。凤翔想,可能还是那个副主编吧。
凤翔近来食欲也不好,人累得没精神,幸亏上妆看不出。可卸了妆,脸上的痘斑疙瘩黑眼圈都日新月异,凤翔对着镜子叹气,“又长出粒疙瘩。”捏着粉饼去遮,身后传来王梨的笑声,“就放放,让疙瘩透透气,越遮越不容易消。”
凤翔回头,半个月没见的师姐正背手弯腰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两个人眼睛对视,王梨笑意温暖,“才抽出时间来看看你下乡的戏。”
先偏开视线的是小师妹,她说“哦”,“我唱得怎么样?”
长进还是有一点的。王梨还是说起了戏,“你唱探春这第三顿心酸话,是唱出了怨气,但下接的是自责和理解。做字到位,做腔差了圆润功夫。”王梨轻轻哼着凤翔的唱词,拖腔中的半音刻意放慢,好让师妹听清楚,“似唱似念时,情先到,声方出,字头的承阻和除阻就是情的表达方式……”
听师姐说戏也和听她唱一样悦耳,王梨说完,凤翔心里的怨气已经没了,她说师姐,那我再唱一遍,你替我听着?说罢就摆出了探春的姿态,按照王梨的讲解做字做腔。
王梨不住地点头,觉得这小师妹灵气四溢,虽然话听有时听不进去,说戏时却特别端正,立说立改。
像要奖励小师妹似的,王梨坐在她身边,从包里拿出了蟹黄瓜子,再端上自己带来的大柚子,“别的水果怕存不住,这天儿冷,吃点柚子润喉去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