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曲死了。
尸体是在邺城菜市场街头发现的,那时正是夏季,气温很高,她赤身luǒ • tǐ,未着一物,身上遍体鳞伤,引来了不少苍蝇。
林雪原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顾一曲的尸体已经被围观了很久。
他们的感情并不是光明正大的,顾一曲至死也没为自己赎身成功,是当时拿着她卖身契的人报了案。
案件调查得不明不白,官府也不作为,只模糊地给出了一个调查结果——醉汉酗酒。
男人喝醉了酒,神志不清,对顾一曲作出了强迫的行为,但是并没有真的伤害到她,仵作验尸的结果,是顾一曲死于咬舌自尽。
——自杀。
人们的固执偏见是最可怕的东西,和流言蜚语一样,其中裹挟着的滔天恶意,能够让一个人身败名裂,无论那个人是死是活。
与顾一曲的名气一同被人提及的,总会有她早些年在下等窑子里接客的事,再加上她死时的形象,当时的人几乎是将“淫/荡”二字当成了她的墓志铭。
醉汉是邺城本地有家室的男人,家庭和睦,有一儿一女,据街坊邻居而言,他是个老实人。
官府的调查结果一出来,除了为顾一曲感到可惜,还有人发出一些其他的声音。
他们将脏水全都泼到了死去的顾一曲身上。
顾一曲身上没有穿衣服,在案发现场不远处,只找到一件单薄的襦裙,这一点也成为了她不知检点的佐证。
林念嗤笑一声:“他们觉得顾一曲之所以会被那醉汉凌/辱,是因为她水性杨花,天生浪荡,穿成那样去勾引男人,换言之,他们觉得她活该,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他顿了顿,目光一一扫视过堂前坐着的人:“最可笑的事,当时的官府觉得这话有道理,将那醉汉放了,一条人命就这样不了了之,真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啊。”
林念在指桑骂槐,虽然知道他说的是十五年前邺城的官员,但刘巡和林惊空脸色都不太好,林惊空尤甚,在淮州城里,他现在还有着横行跋扈的名声。
裴折呼吸一紧,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收紧,掌心传来一阵刺痛感:“顾一曲的死,有什么内情?她与谢相思和宋长情,又是什么关系?”
林念刻意跳过了这一段,只讲述了当时顾一曲遭受到的不公对待,没有提到过谢相思和宋长情,但根据他之前的话,顾一曲的死应该与这二人脱不开干系。
“听说第一探花料事如神,刚断了淮州城内的两桩命案,不若来猜一猜,她们和顾一曲的死有什么联系?”
林念一脸嘲讽,虽然跪在堂下,却完全看不出弱势,在气势上颇有些咄咄逼人。
裴折脸色不好,从提到林雪原开始,他的情绪就不太稳定了,他比林惊空和刘巡更早知道这些事,早在他年幼的时候,就从师父那里听到过这一段凄美的爱情。
裴家家风严谨端正,裴折本人也尊师重道,对于林雪原,他是打从心眼里尊敬的,顾一曲是林雪原毕生唯一爱过的女子,他亦尊敬这位故去的准师娘。
他从林雪原的口中听过很多关于顾一曲的描述,他认识的顾一曲坚强、dú • lì、才华横溢、心地善良……刨去爱人的夸大,顾一曲绝对算得上冠绝天下的奇女子,与传闻中大相径庭。
和金陵九说的一样,他认识的,记住的是顾康宁。
林惊空一拍桌子,沉声道:“林念,衙门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杀了谢相思和宋长情二人,我们已经可以将你定罪,关于顾一曲的案子,你若想为她做些什么,让她死得不那般不明不白,就该好好配合我们,将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她已经死了十五年了,有谁还记得她,有谁还在乎她清不清白?”林念冷眼看着他,“我说不说出当年的真相还有什么意义,她在世人的眼里,已经是不知羞耻的荡/妇了。”
裴折怒上心头,正准备说话,却被身旁的动静震到了。
刘巡猛地站起身来:“她不是!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了你十五年前的事,告诉了你那些不公的对待,虽然无法反驳,它们确实真实发生过,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在很多人心里,她并不是那样的人。”
“顾一曲琴艺高超,世间倾慕她的人不计其数,在她死后,九州三城也还留有她的传说,她所达到的高度,是后人无法企及的,你未免太高估了世人的恶意,也低估了她带来的影响。”
“我们都知道,她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林念收敛了表情,并没有反驳他。
刘巡重重地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看表情,似乎在回忆什么。
“你既然想要我猜,我便猜猜也无妨。”裴折长出一口气,“你说谢相思和宋长情与顾一曲的死有关,其实只有几个可能,不难猜。”
“顾一曲死时,身上并没有卖身契,也就是她没有给自己赎身成功,但我翻阅过以前的案卷,在顾一曲的住处,并没有找到她准备赎身的钱,银两不会长腿跑了,是有人故意拿走了她的赎身钱。”
“顾一曲当时所穿的襦裙,较为单薄,但这件衣服上有一个疑点,这不是顾一曲常穿的颜色。顾一曲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严苛的人,自她习琴成名之后,这种自我要求便更高了,她厌恶浓烈的颜色,偏爱白色、素色,她曾和师父……林雪原商量过,若是成亲不会穿嫁衣,试问连嫁衣都不愿意穿的人,又怎么会在日常生活中穿一件艳丽的红色衣裙?”
“当年仵作验尸的报告中有提到过,她口鼻中有棉絮,像是被人用被褥蒙住了头,但因为她是咬舌自尽,这一点就没有继续查过了,但在我看来,这一点也是关键。”
林念抿紧了唇,表情严肃。
裴折叹了口气:“关于自杀的案子,官府本就难以定夺,对于当年醉汉的处理虽有失偏驳,但也情有可原。”
林念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情绪已经褪去了:“说了这么多,也不见大人你提到那两个贱人,反而揪着这醉汉,为官府开脱,看来无论过了多久,无论口碑多好,你们还是官官相护。”
“胡说!”林惊空用余光看了看裴折,见他没有动气,放下心来,“自杀的案子定罪本就困难一些,这与官官相护根本没有关系,若是你再不择言辞,就别怪本官对你不客气!”
裴折平静道:“我现在不觉得你是林雪原教出来的了,如此沉不住气,怎么会是他教出来的人。”
林念表情扭曲了一瞬:“裴折,你什么意思!”
“不用猜都知道,定是谢相思和宋长情二人合谋,盗走了顾一曲的赎身钱,她们可能经历过一场打斗,顾一曲双拳难敌四手,落了下风。”裴折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语气沉重起来,“虽然盗走了赎身钱,但顾一曲名声太大,谢相思和宋长情二人根本没办法逃走,她们想要彻底解决后患,杀了顾一曲,顾一曲口鼻中的棉絮可能就是这样来的。”
刘巡抬头:“那醉汉呢?”
裴折:“很简单,谢相思和宋长情二人临时改变了主意,想出了一种更狠毒的法子,比起shā • rén,这种方法也能达到原本的效果,那就是,彻底毁了顾一曲。”
毁掉一个女子的方法有很多,从名声,从身体……
“那醉汉很可能是她们策划的,衣服也是她们两人的,顾一曲后来经历过的一切,都是她们一手促成的,即使顾一曲没有选择自杀,在那种情况下,在那个世道里,她已经活不下去了。”
林念没有反驳,他始终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