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书房的门紧闭了一天一夜,谁也不敢靠近半分。
陈寅是昏着出去的,当时已经没人样了,他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清醒过来,睁眼就是倚窗而立的人。
那人背对他面朝只有一个角没拉上的炭灰色窗帘,食指在擦得一尘不染的窗台轻敲,指甲剪得短短的,白色袖口有淡淡的消毒水味。
像是沉浸在某场实验里的普通医学生。
转身就是高傲的贵公子,面冷眉眼寒凉,无情得很。
房里有些暗,陈寅跟方泊屿对视,脑中浮现出医学书掉了一地,模型摔断了胳膊腿被踩烂,方泊屿扯着他的头发把他摁在书桌上面,唇上有未干的湿意和一点咬痕,眼底充斥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愤怒。
回忆被后背的阵阵疼痛打断,这是长时间硌在桌沿上留下的伤。
“咳……咳咳……”陈寅嗓子浑浊。
窗前的身影没有反应。
陈寅吃力的撑着床坐起来,手背上的输液管被牵动着晃荡不止,他虚弱的呼气吸气:“我错了,我不该在书房说我亲你一下怎么了,你前年吃过我的口水……我不该提那时候,我总是说到做不到,对不起。”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道歉。
“是我太心急了,做梦都想你能早点变回来,变回那时候的样子,虽然老话说人要往前看,我也在往前看……我要奔四了,你才二十岁,有时候想想挺不真实的,但是我真的想象不出来跟你联系不上了是怎么个活法……去年我忘了你活得好好的,记起来点就不行了,管不住自己只想着你,我对你说过的很多话都是真心话……我不怕你笑话我,我在网上搜过同性婚姻,还记了几个国家,研究了一下签证觉得很复杂看不懂还想着以后叫你帮我弄一个,我们去国外登记……”
老男人前言不搭后语,音量渐渐弱下去,成了他的自言自语。他停下来时,才发觉房里的气氛很诡异。
方泊屿不知何时走到床边,俯视他半晌:“你疯了。”
陈寅笑起来,眼角潮湿,眼里是偏执的亮光:“等你回来了,你就不会这么说我了,你会比我还着急。”
方泊屿弯下腰背低头,陈寅屏住呼吸,抬起头费力的想离他近一点,“今天周几啊,你没课吗?”
“周三,你上午是满课的,怎么没去学校?”他喘息着够到床头柜上的手机,自问自答了句,身上的衣服被虚汗浸湿,苍白的脸上浮出回光返照般的红光,“你逃课陪我……”
方泊屿不语,还维持着这个很近的距离,盯着他。
陈寅咽了咽唾沫,暗示着说:“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我是过来人,逃避不了的就接受好了,毕竟都是真的,真人真事。咱的力量是很渺小的,听我句劝少纠结没用,来了就来了挡不了,缘分最大,听它的不会错。”
方泊屿依旧不开口,不起身,也不凑更近,他的目光不象是在看一个人,像在打量一个什么跟地球生态环境格格不入,还长得奇形怪状的生物。
随时都会拿手术刀或者电钻在生物的脑袋开个洞,挖出来点东西研究研究。
陈寅在那样深不可测的专注目光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垂头打开手机一通乱按,点进了微信上的粉丝群。
群里一眨眼就是一波记录,那些学生好像是同时在刷手机,都很闲。
陈寅翻了翻记录,原来他们是真的没在上课。
今天一大清早A大有人跳湖了,感情被耍骗想不开走了那条不归路。学校采取的措施是放一天假应付事故的后续,不准学生出去。
陈寅愣怔了会,语带沧桑的“哎”了声:“一个人走了,一个家庭完了,社会还是老样子。”
“学校不是不让出来吗,你怎么回来了。”他放下手机,仰脸看已经直起身的青年,眼里是后半句“是因为想见我吧”。
方泊屿厌烦的半阖眼:“自知之明四个字,你永远不会写。”
“我是文盲啊,你请的牛人教我语文英语什么的,我都学不成。”陈寅扯了扯没血色的嘴唇,颧骨的大片淤青衬得他有几分骇人,“我躺的这几天,一次都没梦到你。”
他抓头发,头顶白了一小片,脸上是宠溺又期待的笑意:“第十个梦里肯定就是第二天了,不下雨了,我叫你起床,你要帮我挂彩灯的。”
方泊屿转身就走,丢下一句:“把你的手段停一停,你不腻我都腻了。”
陈寅叹气,多少次了,总说他手段怎么怎么高超,他要是会,哪是现在这么个输局。
一个废物而已。
陈寅在高个青年身后嘶哑着喊:“泊屿,我那天不是随便说说,你敢订婚,我真的会控制不住自己,要不你先把我杀了,那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也能顺顺利利的过没有我的人生,结婚生子儿孙满堂。不过哪天你记得了我们的以前,你肯定会……”
房门打开。
走廊的光扑向方泊屿,给他周身笼了层柔和的色彩。
陈寅眯起眼看得愣了愣,轻声说下去:“后悔的。”
话音未落,门就再次关上。
一切又陷入昏暗中。
方泊屿掉头返回来,一步步走到陈寅面前:“后悔?”
他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喉头震动着笑了声,语气里是高高在上的笃定清明:“我从来不做后悔的事。”
放话的人走了,这次没有再回来。
陈寅在床头瘫坐了很久,幽幽叹息:“还真别那么说。”
年轻时候他经常用‘我从来不’开头,然后呢,都成了屁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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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全身就一处最不舒服,时刻提醒他裂了还烂了,怎么治的,根本不敢想。
阿姨进来时,陈寅就拐弯抹角的问了。
“医生是专业的。”阿姨说。
陈寅心想也是,不就是个屁||眼,能有什么看头。
还是个跟被牛犁过的田似的的屁||眼。
陈寅躺在床上,满脸的生无可恋。
阿姨安慰道:“不过应该没看,就开了药。”
“那药是谁帮我抹的?”陈寅大喘气,“不会是姐你吧?!!!”
阿姨:“……”
“药膏都在里面,等你醒了自己抹的。”她指指床头柜的抽屉。
陈寅眼一闭:“我还以为你要说,是他给我抹的。”
阿姨拍拍床被:“他抹了,我也不知道啊,难不成还要我在边上看?”
陈寅的思绪被火辣辣的感觉扯跑了,得了痔疮一样,他唉声叹气:“小年轻真的挺可怕的……”
“你才知道!”阿姨忍不住恨铁不成钢,“原先你都不要我帮你买药的,我还说你这也是一个本领,现在好了,头一遭就吃了大苦头。”
陈寅有气无力的笑笑:“也不是他的错,是我踩他底线了。”
阿姨说:“那你的底线呢?”
陈寅还是笑。
阿姨想到满子有次瞅着小陈,无意间提过什么斯德哥尔摩,她在手机上查了查,觉得小陈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他只是太宠着那位少爷了。
阿姨不止一次听到小陈念叨“不怪你”,他也说过两人是谈朋友,不是那种包养关系。
小陈好像是知道那位少爷有什么苦衷,不是自己想那样的,两人之间有误会,所以他就都原谅了。
没底线的包容了。
阿姨心想,要是老天爷开眼,就别有误会了吧,两人真的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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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泊屿不来了。
陈寅知道方泊屿是怪他得寸进尺,不知分寸,过了界限,想了不该想的。可他知道归知道,身体灵魂都不听他的,从早到晚的焦虑恐慌。
阿姨偷偷打电话找帮手:“凯西小少爷,您怎么不过来住了?”
凯西挺冷淡的:“有事?”
“您帮帮陈先生吧。”阿姨说,“他一直不肯吃饭,水也不喝,他还病着,肠胃本来就……”
“跟我有什么关系!”凯西的口气很不好。
阿姨一愣,这小孩子不是跟小陈处得还可以吗,难道她看走眼了?
手机号还是她扫地的时候发现的呢。
凯西不耐道:“我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