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独门独户总比拘束在宫中自在多了……
不过他马上就高兴不起来了:
腊月二十九了,已经有性急的人家穿上新衣裳,放起大红鞭,可自家师父还是?没影儿。
他每天早晚都扒着门框往外看,甚至开始怀疑过去几天的经历是?否是?黄粱一梦,现?在梦醒了,人没了。
在朝官员都有年假,从隆源帝封笔直到转过年来正月十六才重新上衙,这点就很得?人心?。
大年三十当日,不死心?的洪文起了个?大早,结果一开门就见门口立着一道熟悉的背影,那影子听见开门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胡子拉碴挂满白霜的脸。
“呦,起来了?”
他咧嘴一笑,口鼻处喷出?滚滚白色水汽,都张牙舞爪在空中翻滚。
“师父!”洪文直接从门槛里跳到他身上去,大壁虎一样挂在他背上,“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啊!”
洪崖一手杵着长/枪,一手绕到背后摸了摸他热乎乎的脑瓜子,“办了点事儿。”
幸好紧赶慢赶,赶上过年了。
洪文叽叽呱呱说了好些话才从他身上跳下来,“谢蕴说你往他家借马后就走了,结果……”说到这里,洪文想?起来什?么,赶紧探着头左看右看,“师父,你马呢?”
“没了!”洪崖干脆利落地一摊手。
洪文脑袋里嗡的一声?,开始盘算得?赔多少钱。
宝驹千金难得?,更何况是?被镇国公推为第一的,那么……卖了自己够吗?
见他神色不对?,洪崖回过神来,用枪头一挑地上的大包袱捞在手中,笑道:“胡思乱想?什?么呢,我才刚进城就去还马了,马还给人家,自然没了。”
洪文:“……师父你真的好欠打!”
就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
他哼哼唧唧往里走,见洪崖比去时多了个?沉甸甸的大包袱,不由好奇道:“这是?什?么呀?”
洪崖随口道:“收了点年货,晚间给你看。”
只要人没事就好,洪文本也不在意这些,随口哦了声?就罢。
不过他眼尖的发现?师父长/枪上的红缨没了,偶然一句问起,对?方只淡淡道“脏了,丢了。”
兵器上绑红缨大多为吸血,可防止淌下来的血弄到手上打滑,那么现?在……
晚上要吃团圆饭,女眷们带着一干仆从忙得?脚不沾地,男人们想?帮忙却被嫌弃碍手碍脚,一发被撵了出?来。
四人面?面?相觑,两两一组找点事打发时光。
洪崖朝小?徒弟招招手,回屋开了拿回来的包袱。
刹那间,整间屋子都被耀眼的珠光宝气充斥,洪文下意识眯起眼睛。
这哪儿来的?
洪崖也不细看,一遭儿推到他面?前?,屈起长腿斜倚在窗下道:“虽说公主不缺这些,可男人手里不能没银子,时常买点东西送进去,多少都是?自己的心?意。”
男人可以吃软饭,但不能软饭硬吃,总要有点家底才能挺直腰杆。
洪文见那些东西既有金砖银砖,也有一摞摞的银票子,还有好些年代不同、风格各异的珠宝玉器,其中不乏波斯、大食的银樽、琉璃盏,价值不可估量,就大致猜出?他这些日子干嘛去了。
“大冷天的跑去关外,你不要命啦!”洪文瞪大了眼睛。
关外地广人稀龙蛇混杂,多有要钱不要命的亡命之徒,师父竟然去那儿黑吃黑!
洪崖挠了挠头,也不说话,摆明了“我就是?不说,说了也不改”。
洪文又瞪了他几眼,重新把包袱系好推回去,“如今我自己能赚钱了,你自己留着养老吧。”
再说了,这里头明显有一大部分是?赃物?!让他一个?朝廷官员知法犯法吗?
洪崖啧了声?,“老子还年轻,养老早着呢!”
顿了顿又挠头,“我手里也从存不住钱。”
洪文:“……”
这倒是?真的,只好慢慢打算。
“对?了,”洪崖在怀里掏了半天,摸出?一个?用羊肠线缠了许多圈的油纸薄包丢过来,“这个?你找地方收着,除你我之外,京中不要有第三人知晓。
若情况危急,你立刻乔装出?城往西七十里处的凉州茶棚找一个?戴眼罩的汉子,他会不惜一切代价送你出?关。若大禄朝待不下去,你可再往西去往黑风镖局,黑风镖局连接西域诸国,那里两位当家都是?为师的八拜之交……”
洪文下意识打开一看,目瞪口呆:
竟是?一份假的身份文书,连出?京的路引都开好了,只剩日期一栏空着,随便填哪一天。
“我知道你的性子,一旦认准了恐难变卦,”洪崖一下下抚摸着长/枪,神色复杂,“可跟皇室中人打交道无异于与?虎谋皮,风险极大……”
那日他一夜未眠,反复想?着万全之策。
若是?寻常人家,不过权势二字足可压制,但偏偏是?嘉真长公主,再富贵不过的人物?。
即便赚取权势又如何?是?好是?歹也不过帝王一念之间,终究不保险。
钱财富贵情爱,都不过身外之物?,只有一条命最实在。
见洪文要说话,他直接抬手打断,“眼下你身处情关,自然看长公主千好万好,可情爱一事瞬息万变,最难把握。更何况,你们相识也不过短短数月,可知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洪文张了张嘴,低声?道:“我知道。”
洪崖一怔,“那你知道驸马……”
“若我猜得?不错,应该是?被长公主一箭射死。”洪文平静道。之前?他几次替嘉真长公主把脉时就发现?她双手几处关节上皆有茧子,正是?弓箭手才会有的特征。
而且嘉真长公主对?风和外部视线极其敏感,双手也稳得?吓人,有几次自己撞见她和宫人们玩投壶游戏时闭目都能投中……这一切都是?成为神射手的必要条件。
这下洪崖是?真的意外了,“你知道,也不怕?”
洪文摇头,“长公主并非滥杀之人,”他抬头看向洪崖,“师父也曾手刃数人,不是?么?”
洪崖眨了眨眼,隐约觉得?自己被将军。
行走江湖四十余载,死在他枪下的亡魂确实不少,但绝对?没有一个?冤魂。
洪文继续说:“来京城大半年,我了解到很多事……头一个?,当初本朝与?月娥部和亲并非出?自本意,而是?对?方以边关安危要挟……”
月娥部地处西北边境,外接诸多与?大禄朝关系敏感的国家,立场一直摇摆不定,时常以投靠他国为要挟,狮子大开口向朝廷索要财物?,如若不给就入关劫掠。
因当时大禄朝建国不久,不欲危及边关百姓性命,暂且忍耐,谁知竟养大了月娥部的胃口,一步步从索要钱财发展为索要公主。
当时朝廷内具体是?如何讨论?和操作?的,洪文并不知情,如今也不可考,但唯独一点确定的是?,千钧一发之际,嘉真长公主主动?请缨塞外和亲,硕亲王和当今圣上亲自送行,泪洒边关……
再后来,嘉真长公主在前?往月娥部途中就燃起战火,实际内情已不可考,先帝和迅速继位的隆源帝在这其中是?否曾推波助澜也没有记载,但再有消息传进来时,就是?“嘉真长公主大局为重,含泪命人射杀驸马,当场接管战场和边城”……
师徒俩陷入长久的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洪崖才以全新的眼神打量起徒弟来,眼底满是?欣慰,“你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