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外屋隔着一重珠帘,他没有力气转头,眼前还是一片模糊的,手指间黏腻腻的好像都是汗。每一寸骨头好像都碾碎了重新拼凑出来似的。
连骨头缝里都疼。
天哪。
男人生个孩子这么疼的吗。
用尽力气把眼光垂到鼻尖,看到平平的被褥。
还好生完了……
再不生了。打死都再不生了。
余洛这头刚松了口气,浓浓地困倦再一次席卷上来。
忽然外头传出刀剑出鞘的锐响,又像是要划破他耳膜似的。
“陛下,娘娘早先刚怀孕的时候便四处颠簸,许是那时候就落下了痼疾,埋下今日的祸患。您是知道的。许是那时候没有将养好,未必就是这三个月的缘故……陛下宽厚些吧,娘娘……娘娘也必定不愿她们白白死了,娘娘是个顶良善的性子,陛下三思……”
“男人生子,本就……本就十分凶险啊!”
御医在地上连连磕头,却不知自身难保。
那一柄寒剑直抵在他脖颈处,剑头还不稳,“你胆敢在朕面前提此事,若非你当初提他瞒下此事,他根本就出不了金陵城!”
如果早知道阿洛有孕在身。
他一定会把他看得牢牢的。
阿洛单纯,又没什么心眼,他本可以把他更妥善地安置好,困在这一座四方城的高台之上,日日温养。
不让他经受这乱世更迭的苦楚。
可是他逃出了金陵城。
颠簸去往南境,又去了云州。心惊胆战,又饱受饥饿困苦。最后还被搅进了魏恭礼的叛乱里,险些被斩杀在城墙之下。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不是要命的。
曾经一杯刺杀皇后的毒酒就能让他吓得缠绵病榻三月不起。
他怎么禁得住这些。
眼看着那剑头便要砍下,刘御医忽然后悔了替那一众宫人求情,此刻汗湿了衣襟,“臣也不知道当日世子怎么铁了心要出城啊……陛下!”
“臣也一早说过,娘娘的胎气很稳,但是,但是娘娘本身五脏虚亏,那是极不好的状态……万幸的是,万幸的是小殿下还活着,小殿下很健康很平安地出生了啊……”
对,小殿下。
御医自以为抓住了一道保命符,却看到林寂阴冷的目光往边上那被鸳娘紧紧抱住,还在擦洗着脸上血污的儿子身上扫去。
林寂握住剑柄的手指骨泛青。
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孩子就好了。
他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是他要了阿洛的命。
鸳娘察觉到那眼神不对劲,将孩子护得更紧,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陛下,陛下!”
外头金吾卫拦着,鸳娘也根本出不去。
她抱着孩子扑通一声跪下,忽然痛声哭道,“陛下,这是太子殿下啊,这是您的亲儿子啊。您看看,他跟您长得很像的……”
的确,眉眼,轮廓都非常像林寂。
明明是阿洛的孩子,可是却长得不太像他。
好像这世上最后一点痕迹都要消失了似的。
那孩子仿佛察觉到一点危险,本来已经呼吸平稳安睡过去,忽然哇哇地大哭起来。
那哭声吵得屋子里困倦不已的余洛再找回了一点点意识,忽然开始很轻很轻地咳嗽,像是喉头被胶黏住了似的难受。
那一点点咳声,几乎完全被这嘹亮的哭声盖过去。
但是林寂却听到了。
刀刃落地,他掀起珠帘回到内殿,看到床榻上那人艰难地呼吸着,细细喘着气,没几下呼吸又要轻咳几声,像是被孩子的哭声惊吵了。
阿洛呼着气,林寂呼吸却窒住。
凝了一瞬,才强制自己稳着声音,“御医,御医快来!”
他捞出被褥里那只冷冰冰的手,搭上脉,感受到微弱的跳动。
身后的御医也惊异地看着床上眼睛睁着一条缝,但是却无神地望着上方的皇后。
“怎么会,刚刚明明……”
分明是连脉搏都没有了的呀。
但是很快御医意识到这是救命的好事,拨开阿洛的眼睛看了眼,再探了下他的脉搏,听了听他胸腔处。
的确是活过来了。
虽然极度虚弱,但是的确这口气喘过来了,简直是奇迹。
“活着,陛下,娘娘活着!”
御医忙不迭地说道。
外头一应人等都软着腿,鸳娘更是抱着孩子跌坐在地上,像是捡回一条命似的虚脱了。
“阿洛,阿洛……”
林寂喊着他的名字。
余洛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可以看到里头漆黑干净得像葡萄似的圆润的眸子,只是空洞洞地看着上方。
听到有人叫自己。
那眼睛很缓慢地下移,落在林寂的脸上。
他又轻轻咳了两声,声音很细很轻,“林哥哥。”
这一声喊,简直让林寂把四分五裂的魂魄都拼了回来,很快找回了神志,“阿洛,没事的,你有哪里疼吗,慢慢喘气,不着急。先别睡好吗……”
“哪儿……都疼。”
余洛没力气说话,大部□□体都僵硬得没什么知觉,只想好好睡一觉,“我,我有点困。”
这句话不知怎么惊到了林寂,他握紧了余洛的手,“别睡,别睡好吗。”
为了教他打起精神,教鸳娘把孩子抱了进来,“阿洛,你看一看,这是孩子,你看一看……”
余洛嘟囔,“好吵。”
说话间,御医已经查看过余洛的情况,又给他施了几针。命是暂时保住了,便对林寂说,“娘娘是累极了,睡一睡无妨。这一遭生死关熬过来,眼下暂且是没有性命危险的。”
“你确定。”
“臣确定,娘娘已经熬过来了。”
林寂闻言,像是整个人被抽空了一部分,教人先把小殿下带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余洛眼睛慢慢合上,很快呼吸均匀,陷入沉睡中。
听着那道浅浅的呼吸。
林寂觉得好像劫后余生一般,将人都遣出去,背靠着床榻坐着,这时候才看到桌案上那未来得及束起的赤金冠上,昨夜还含苞待放的一支红梅。
今日竟是全开。
红艳艳地一簇点缀在冰冷的金玉上。
平添生机。
又是一日黄昏色,日近斜阳,暖光透过窗阁斑驳地照在这种恢弘空荡的宫殿里。
一片狼藉,未有年少的帝王坐在床榻边,匀长的手指撑着额头,啪嗒一声,有什么溅落在手心的赤金冠上,从顶上那一颗纯白的东珠上滑落。
他生于这金陵皇城。
自出生便被封作太子。
但直到二十二岁这年,才真正地拥有天下。
云端落尘泥不过转瞬,滕然青云上,也不过顷刻。
他忽而想起很小的时候,父皇病重时,母后将他抱在怀里,告诉他,“这皇座冷冰冰的,想要坐得住,就要放得下那一点温情。帝王之路,向来孤寂。”
“你父皇是人人称颂的仁君,但只有母后知道,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当皇帝。”
“坐这个位置,太苦了。”
踏上九重浮屠塔栏杆时,他被拖拽着往后,只能看到熊熊烈火烧着她的衣角。
她说,阿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