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雪消融,万木初绿,一派生机勃勃。
储仁宫后院的刀刃相交碰撞,流光如日月腾舞,令亭中的晴容和夏皙频频停下话题,凝神而观。
鱼丽一袭浅青武服,发束男子银冠,姿态翩然间愈发增添沉稳,手上钢刀幻化夺目弧光,步步逼向赵王。
赵王夏易咬牙奋力而抗,刀芒似虹影流泻,漫空穿织,一如既往声威凛然。
夏皙蹙眉:“这俩还真是……越打越激烈?已不像切磋,反倒有种‘你死我活’之感?”
晴容揉了揉怀中猫,不露声色:“棋逢对手,不退让才是真正的尊重。”
夏皙见三哥硬生生受了鱼丽凌厉一脚,不忍细看,改问晴容:“您和哥哥搬回宫里,会否觉不适应?”
“储仁宫不比东府进出方便,但殿下公务事繁忙,我着实不忍心让他大清早骑马入宫,忙活整日,至晚方回。迁进宫里,省了道上来回,夫妻亦可照应些……”
晴容话说一半,眼看鱼丽的利刃直指赵王要害,惊呼:“小鱼姐!”
鱼丽猛地横拉,强行划破赵王袍袖,以终止一场激斗。
她自小学武,师从玉锵,获得神山一脉独门秘技,论单打独斗,原比赵王稍胜一筹。
初相识时,念在对方是自家小公主的未来夫婿,她处处相让,给足面子;其后恼他主动放弃联姻,疑似看不起她们赤月女子,每回相见总忍不住想揍,谁知没来由越揍越烦躁。
赵王乃亲王之尊,平日里没人敢赢他,难得遇见一武功不弱、敢来真打的小姑娘,如获珍宝,是以没事便进宫约架。
他脾气极好,输了也不恼,吃饱喝足继续死缠烂打,常熬到鱼丽乏力失手,重占上风。
有此势均力敌的对手,他数月来突飞猛进,喜不自胜。
这一回衣袍割破,他毫不介意,乐呵呵拉着鱼丽:“我先输一场,你画个记号。”
“还打呀?”鱼丽不耐烦收刀。
赵王咧嘴笑:“当然,我得找回场子!”
鱼丽回亭抽了支小笔,蘸染淡墨,递向他下颌时,迟疑缩手。
“今儿不练了!”
赵王奇道:“咋了?我在城北八仙楼预定了三只黄金炸鸡,咱们说好的!”
黄金鸡每日限量一百只,外层酥脆,鸡肉咸中微微带辣,鲜嫩多汁,鱼丽随赵王吃过几回,自从搬进宫里,出入多有不便,害她垂涎多时。
她吞了口唾沫,摇头:“我还有事。”
“有五十年的桃仁老酒,也不去?”
鱼丽轻咬下唇:“谢赵亲王盛情相邀,请恕鱼丽……难以从命。”
她突然换上客套言语,令赵王极其不适且摸不着头脑。
为挽回颜面,他转而邀夏皙:“妹子若无事,陪三哥喝酒呗!”
夏皙莞尔:“你被小鱼拒了,改拉我作替补?我情何以堪?”
赵王一时语塞。
夏皙不指望三哥那张笨嘴能哄人,大度原谅了他,又和晴容相谈片刻,才迤迤然告辞。
其时临近黄昏,晴容并未相送,而是留在石亭之内,注视鱼丽那无表情的圆脸,淡声发问。
“我问你,三番五次不留情面,打得赵王这儿破那儿伤的,怎么回事!”
“他自个儿不经揍……”
“少糊弄我!你俩功夫不相上下,他贵为亲王,未曾对你下重手,你怎能罔顾尊卑、贸然发狠?万一真伤着了他,他或许不会往心里去,可外人作何感想?定会认为是我这个太子妃纵容手下打压亲王,没准还把帐算在太子殿下头上!”
鱼丽抿唇不语,眼底滑过悻悻然。
晴容语调稍缓:“小鱼姐,出什么事了?何以不分轻重?”
“我憋闷,想发泄。”
“憋闷?”
“您而今协理宫中事务,我日日守着也帮不上忙,请两位殿下指派我办点事吧!”
——只要别天天对着赵王,剧斗后相互画来画去,就好。
近在咫尺,呼吸相闻,那俊朗笑容明晃晃的,已不止一次入梦。
她想逃。
【二】
“三哥,目下人人议论,你看上了小鱼姑娘,一逮着机会便进宫相会,宠得不行呢!”
兄妹二人对酌于八仙雅间,夏皙笑吟吟道出这一句话时,赵王险些把口中陈酿喷出。
眼前是他最宝贝的妹子,兼之桃仁老酒珍贵,实在难寻,只好勉为其难咽下。
呛得面红耳赤,两眼通红。
“胡、胡说!她是我哥们!”
“你对‘哥们’真好,比待亲妹妹还温柔体贴!”
“我几时对她温柔过?几时待她体贴过?”
“她出手颇重,胜你多次,你从没闹脾气……”
赵王不以为然:“我堂堂领军亲王,跟小姑娘有啥可计较?”
“我可不爱黄金鸡,喜欢吃的人是她,对吧?”
赵王微怔:“……不,是我爱吃!”
为证实此言非虚,他独自吃掉了三只黄金鸡。
夏皙悠悠夹起香菇肉丸子,细嚼慢咽,笑眯眯看他大快朵颐,未再多言。
翌日,赵王如常协助京城巡防,又跑了趟八仙楼取走重新预定的黄金鸡,兴致勃勃奔赴储仁宫。
然则这回,太子与太子妃同在画阁作画。
赵王怏怏寻了一圈,细问方知,鱼丽外出了。
——他备好鸡,亲自送来,她却跑得没了影?
赵王不便打扰那对言笑晏晏的伉俪,恹恹把炸鸡提回府内,一顿爆啃,以作泄愤。
哪怕过去他并不得宠,偶尔受宗亲揶揄,但生来一副不记仇的热血直肠子,又得嫡公主妹子全力相护,向来没犯难事。
可现今……烦死人。
他想不通自己在气什么,也想不通那前所未有的落空感从何而来。
那一团闷闷的狂躁,挥之不去,盘绕在心。
想和那圆脸大眼睛的爽快姑娘好好打一架。
仿佛挨她两拳,才有更强大的斗志去迎解决无穷无尽的困难。
兴许是疯了。
然而接连两日,他从八仙楼订的黄金鸡,皆无人和他同享。
吃鸡,喝酒,睡觉,晨来耍刀,取鸡,入宫……
那颗滚热的心,就如黄金鸡从油锅里捞起,最终逐渐冷硬。
尤其迟迟不见鱼丽人影,赵王终于没忍住,在向太子汇报城防事务时,暗搓双手,道出心中疑问。
“殿下……似乎好些天没见小鱼?”
夏暄压抑唇角弧度:“她随‘甘棠’历练去了。”
“历练?”赵王大嗓门引发书阁内回音阵阵,“好端端去历练作甚么?在哪儿历练?怎么个历练法?何时回宫?”
夏暄目视三哥焦灼到失态的脸,不紧不慢回答他一连串追问。
“她嫌宫里无聊,自请到北山后营受训。至于何日回归,且看她的意向……”
赵王残存的笑瞬间消失。
浅铜色的俊毅面容,黑如煤球。
【三】
北山西角的挟苍园附近,常年设有密卫和东宫卫常规训练的场地。
赵王为郡王时,没少跟随长兄前来玩耍;东宫空悬两载有余,他为避嫌,再未亲至。
因而谁也没料到,在这春暖花开、惠风柔畅的黄昏,仪表刚猛的赵王骑黑色骏马,出现在北山后营大门。
马背上驮着两坛子美酒,和一淡黄色纸袋子。
“呀!”台上的青年首领含笑相迎,“今儿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是奉命视察?探望弟兄们?来来来!快请坐!”
这人姓蓝名帜,出身非凡,数年前曾随赵王讨伐过初鹰族,后调至密卫司担任教练,平日极少回城,多在北山后营和挟苍园走动。
此际故人相逢,自是一番热络。
场内近百名健硕男儿、三十多名英姿勃发的女郎齐刷刷转头,以震惊眼光端量赵王,同时抱拳作揖,唯独人群中一灰衫少女呆然而立。
赵王对上鱼丽那秀气的娃娃脸,满眼笑意舒展,未及细想,朝她抛出手中纸袋。
在场之人皆为护卫中的佼佼者,清晰看到那袋子印有八仙楼印记,及“黄金鸡”字样,在半空中滑过优美圆弧,准确无误落在鱼丽怀内。
鱼丽傻傻瞪视炸鸡,吸嗅余香,嗫嚅发问:“这、这是何意?”
一刹那,上百道戏谑目光纷纷从鱼丽转回赵王。
他再没皮没脸没心没肺,亦免不了尴尬,遂挠了挠耳朵,大声道:“……就是要请你吃的黄金鸡!”
余人目目相觑,眼神古怪。
赵王见鱼丽无话,补充道:“我清早去东宫请示,见你老不回宫,便给你送来,顺道给哥们带句话!”
蓝帜上前接过两坛酒,朗声调侃:“看样子,咱们沾了鱼姑娘的光!”
满场哈哈大笑,笑声直冲云霄。
切磋气氛因赵王乍然驾临、惊天一抛而转化为欢腾热闹。
另有数名年轻护卫窃笑:”赵亲王算不算‘相思入骨,百里送鸡’?”
“对呀对呀!他当初相中了的人是鱼姑娘,才请旨联姻吧?等九公主成了太子妃殿下,他则时常邀人家对战,想来……要光明正大追求意中人!”
蓝帜乐呵呵笑了一阵,当即端起肃容:“列队!依次对战!”
鱼丽只觉冷却已久的黄金鸡重新变得烫手。
越发猜不透赵王那家伙搞什么鬼。
她躲他躲到训练营,他竟还单刀匹马闯来,二话不说,向她抛出一只鸡?
这是哪来的奇招?
鱼丽心慌意乱,堪比那回晴容中毒晕倒,整个人懵懵的,如失了魂。
——得后发制人,以免落入他的圈套。
于是,她闷声不吭,远远对赵王一揖,算是表达感谢。
完事。
【四】
入夜,赵王“带话”后没离开,明摆着有同食同宿之意。
众人搭起篝火,烤起各种肉食,男男女女席地而坐,喧闹不休。
尽管大家不约而同把赵王身侧的位置空出来,鱼丽却死活黏着“甘棠”,引发零零星星的猜测。
毕竟,甘护卫作为余家为太子培植的密卫,身份地位一贯特殊,且身手绝佳,从未参与群练。
此番忽然带了鱼丽同行,还如影随形,难免叫人多想。
虽没见过其真面目,但单凭体型和双眼,已能判断其容貌不俗。
该不会……要上演一场惊世骇俗的三角恋吧?
赵王和蓝帜同坐,明面上疏朗豁达,笑谈畅饮,眼角余光则频繁瞄向鱼丽。
亲眼目睹她细心把烤肉削成薄片,便于甘棠掀开面罩一角进食,他骤然感受到何为“慌神”。
——比起当年以小队人马迎战千军更让他忐忑。
小鱼柔顺的一面,他见过,但那仅属于她的主子。
难道她和那常年不说话的小子朝夕相处,竟发展到他不曾预料的境地?
眼见她昂首饮尽碗中酒,而后顺手拿起甘棠的碗,走向上首这边,赵王脱口出:“小鱼!”
鱼丽浑身一僵,窘然回身:“您有何吩咐?”
赵王历来言行比脑子转得快,把人喊住了,却未想好要说什么、做什么。
觉察大伙儿停下吃肉饮酒,视线全数集中到他们所在,他窘迫间蹦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喂!我……我夏易,淳启二年九月十六日生的,就爱骑马、射箭和耍刀,你知道的吧?”
鱼丽满脸写着“什么鬼”,嘴上恭敬回答:“是,属下记住了。”
赵王挠了挠头:“你还不吃黄金鸡?”
“这就吃。”
鱼丽被他不按套路发的招打得措手不及,倒了两大碗酒,折返至“甘棠”之侧,扒开纸袋,取了冷凉炸鸡,撕开与几名相熟的护卫同吃。
赵王眸底掠过一丝寂寥,又因蓝帜及时斟满的酒、旧部的热情而消散。
鱼丽心不在焉咀嚼炸鸡,久置的表皮不复金黄香脆,尚算嫩滑松软的鸡肉亦觉食之无味。
她本已立心不关注那人的一举一动,奈何数十人向他围拢奉觞,谈笑声音不绝于耳。
酒香飘来,勾惹她偷窥了两眼。
赵王一袭黛色武服,领袖口均饰以金云纹滚边,立于一众灰色短褐的浓眉壮汉之间,既衬出几分高贵雅气,又自带王者的笃定飒爽。
他本就朗目如星,鼻唇边极隐约的须髭显得成熟,面庞被红艳艳的篝火勾勒出利落线条。
当老酒映着摇曳火光倾泻入瓷碗,色泽清亮,如清流击石,芳香四溅。
他举酒而饮,抬目扬眉,凛凛生辉;连饮二三十碗,温和如常,无懈无怠。
鱼丽视线不由自主一次次追逐他,又一次次强迫自己收回眸光;即便无心窃听,仍可清楚耳闻他们阔谈昔日沙场旧事。
综合昔时传闻,她得悉赵王的生母淑妃,原是太皇太后逼迫惠帝纳的妃子,故而诞下的三皇子夏易自幼就不大得圣心。
夏易年幼体弱多病,拼命强身健体,反而练就比常人更健壮的体魄,但也因此疏于对人情世故的观察;外加母妃早亡,外戚平庸,无人引导,形成直言不讳的脾性。
他未满十五便已外派至各处巡视军防,一度执剑斩寇,打过不少硬仗,吃过不少苦头。
近年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方得归京。
此际赵王与蓝帜等人热议军防军务、粮草囤积、弓矢改良等话题,俨然像是换个了人。
他谈及近日视察过新制的镞,钢铁比例重调后,韧性极佳,以淬火提炼,如若再适当缩小比例,更能穿透北冽士兵皮毛铁混合的铠甲,也建议蓝帜以此法制作新款暗器。
余人神色向往,谦逊询问、执笔记录之际,赵王并无丝毫亲王架子,无所保留倾囊相授,更亲手给大家分肉添酒。
这一刻,鱼丽蓦地明白,缘何这家伙看似有种冥顽不灵的傻气,却依旧备受将士和侍卫的尊崇礼敬。
绝非因他是皇族宗亲。
他的笨嘴拙舌,全因他把所有心思花在勤练武学、排兵布阵、调兵遣将上,以致于学不会讨好君父,也无意和臣工套近乎。
安享富贵太平的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永远只看见说话得罪人的憨憨一面,只记住他大吃大喝的痛快淋漓,认定他未及二皇子能言善辩,不似四皇子圆滑多才,不如太子殿下厚积薄发,也没小七的活泼可爱。
但他尽了亲王应尽之责,提枪上马,捍卫国土,回馈供养他的子民;待人接物一视同仁,甘愿与同袍出生入死,无分彼此,从无怨言,更无二心。
鱼丽深觉他和受训的密卫、侍卫、将士们扎堆时,远比宫宴上端坐来得顺眼、耀目。
她遥遥凝望那洒脱身影,甚至能想象,他策马于塞外硝烟、乱石嶙峋处,飞雪卷长刀的风流意气。
赵王犹自开怀笑饮,忽觉周遭空气有一瞬静谧,循旁人隐笑觑向对面,猝不及防被鱼丽微弯笑眸激得脸耳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