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淳启十五年,冬,大雪,七岁的陆清漪如常随父兄到余大将军府作客。
寒暄过后,父亲陪余伯父下棋,兄长则和余家那位好看的晞临哥哥讨论功课。
陆清漪素来乖巧懂事,为不打扰两方,安安静静领丫鬟和嬷嬷到隔壁小院玩耍。
邻墙挂雪青竹下,一位身裹红色披风的总角小姑娘正兴奋地搓雪球,觉察她的到来,圆睁大眼,好奇询问:“你是谁呀?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陆清漪对应年纪和装扮,隐约猜出对方是余皇后的小公主,忙学着大人的样子,温婉行了福礼:“我是陆大学士家的女儿,叫阿漪,刚满七岁。”
“我姓夏,叫阿皙,比你大一岁,”小公主落落大方,“亲哥哥撇下我,找小舅舅画画去了!表哥又只顾陪客人!你帮我搓雪球,待会儿砸他们出气,好不好?”
陆清漪胆子再大,也不敢向素未谋面的皇子和余大公子乱砸雪球啊!
“这么冷的天,衣服上沾雪水后,若来不及更换,会着凉的!不如我们堆个大雪人,让他们羡慕一番?”
小公主也没想伤害兄长和表兄,闻言拍手欢呼:“好呀!好呀!多堆几个漂亮的!”
两位年龄相仿的小姑娘一拍即合,发动院中仆侍,众人齐心协力,堆出大大小小五个雪人。
陆清漪觉雪人白乎乎一团团的略显寡淡,又示意侍女采摘梅枝竹枝,和小公主亲手妆扮点缀。
当雪人有了“五官”,或戴上花环,或怀抱竹子,或勾肩搭背,愈发生动有趣。
小公主双手冻得通红,笑容半分不减,对于出谋划策的陆清漪深感满意,紧紧握住她的手,语气诚恳:“阿漪,有空进宫找我玩啊!一定得来哟!我们要给母后堆好多好多雪人!她定会喜欢你的!”
其时陆父陆维章为文渊阁大学士,官居五品,陆清漪自知“进宫玩耍”难于登天,扁着小嘴道:“听说宫城很大很美,可惜我没法随意进出呢!”
小公主灵机一动:“那我快点长大,嫁给晞临表哥后,就能天天呆在余家!你没事就来余家找我玩,陪我堆雪人,总成吧?”
陆清漪微微一愣,随后欢喜应声:“好嘞!一言为定!”
“那在长大之前……我们怎么个玩法?”小公主后知后觉计划存在漏洞。
陆清漪笑时眉眼弯弯:“我除了不能自由出入皇宫,别处都行啊!开春后,咱们去西郊采花,到北山踏青!再游城南积翠湖,在城东篱溪放花灯……”
小公主两眼发光,欣喜万分:“听起来太有意思啦!你别忘了带上我!”
说罢,折下两朵梅花,簪到陆清漪的总角上。
陆清漪笑意更灿烂:“是,遵命。”
她知父亲一心希望她嫁给将门之后,首选必然为老朋友的长子,察言观色,亦明白父亲常带她来余府走动的深意。
可她仍是单纯孩子,对男女之事半窍不通,更无法领会“夫婿”的意义。
只坚信,如果好朋友看上一件玩具,她没理由再去争抢。
七岁这年,陆清漪在余府客院遇见一生的挚友夏皙,并在思绪深处埋下“谦让”的种子。
此后逐渐生根,发芽。
【二】
随着余大公子对表妹公主的关爱日益明显,陆父放弃和余家联姻的念头。
但陆母却因女儿和嫡公主交好,滋长让她为后为妃之念。
再不济,当亲王妃,亦无妨。
于是,陆母开始有意无意向余夫人提起,自家女儿如何贤德,如何识大体。
陆清漪十三岁时,陆父晋为内阁次辅,举家受邀到镜湖行宫游玩。
同样获邀的余夫人选了个恰当时机,郑重向小姑子皇后余氏举荐了这品貌俱佳的孩子。
余皇后早从夏皙口中得悉陆家千金聪慧端庄,此番相见,无论出身、容貌、谈吐,甚是合意,遂接连数次邀她游园。
皇太子夏晓时年二十二,冠礼后迟迟无意册立太子妃,也无侧妃良娣,令帝后操碎心。
余皇后刻意拉陆清漪作陪,意在让昏定的夏晓眼熟容姿温雅的陆千金。
陆清漪处于豆蔻之龄,正是懵懵懂懂、情窦初开的阶段。
乍然见夏晓英俊儒雅,气度高华,比将门公子少了锋锐凛冽,比文臣公子多了王者气派,心里泛起微不可察的悸动。
然而芳心只轻动一下,很快便悄然定住,全因她意外发现某个惊人秘密。
那日,陆清漪为余皇后抄了一篇《心经》,正怀着忐忑之心,步向行宫的佛堂,未料中途方记起,应顺便把夏皙借她的红玉耳坠带去。
镜湖行宫殿阁错落,陆清漪唯恐一来一回失仪,便让侍女折返去取,自己则留在原地等候。
一小姑娘孤零零候在路旁略显不雅,她思忖片刻,当机立断,躲至梨树旁的假山后。
不多时,男女交谈声渐行渐近。
陆清漪依稀认出皇太子的声音,羞得浑身发疆,连呼吸都忘了一干二净。
夏晓吩咐手下张罗回程事宜,竟在假山附近停步,似在欣赏景致。
良久,一温和女嗓发问:“殿下想摘梨子?”
“想,”夏晓语调绵软得古怪,“但不适合。”
那女子又道:“这批树为春日赏花而栽种,果实远不如上供的美味。”
“本宫晓得,可仍会惦念它的与别不同。”
陆清漪凝神屏息,全然猜不透他此言何意,却听二人沉默须臾,他语气更温软了三分。
“阿梨,我被母后催了好几回了……一拖再拖的原因,你当真不懂?”
“懂,”被他换作“阿梨”的女子悄声答道,“但您的确该选一位贤内助,入主东宫,替您搭理大小事务。”
夏晓流露极其罕见的沮丧:“生为皇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自己的心都主宰不了,凭什么主宰天下人?”
“殿下请勿口出颓丧之言。”
“那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安置我的心,又该拿你怎么办?”
“我是您的硬盾,亦是您的利刃,理应安放在危难跟前,就像此时此刻,”女子口吻坚定又柔软,“甘梨生来卑微,能得您垂顾已感恩无量。我的职责是保护您的安全,不可有一丝差错;而您的职责是守护天下万姓万民,更不可踏错半步。我,绝不会成您的绊脚石。”
夏晓长叹一声,沉吟片晌,终归无话。
待二人缄默行远,陆清漪因长时间憋气而头晕目眩,几欲昏倒。
年少的她尚未体会情情爱爱,却忽而明了,大义当前,世上有一种“舍弃”,比争取更艰难,也更伟大。
【三】
淳启十五年,东宫血案尘埃落定。
血流成河的京城上空,凝聚一片愁云惨雾。
涉事者为世交,陆家人虽未受牵连,却不得不深居简出,谨言慎行。
陆清漪听说夏晓的护卫甘梨自刎,心下万般唏嘘。
——想来,被那样仁柔的君王爱慕着,想不动心,很难。
春末,陆清漪在闺房准备及笄礼的诸物。
国丧期间,诸事从简,没什么可纠结的,但面对白玉簪和素银簪,她踌躇不决,索性捧去问母亲。
刚踏进偏厅所在的院落,只听见长兄陆清元义愤填膺质问,“两千多条性命,爹爹决意袖手旁观?”
陆父无奈:“陛下钦定的案子,证据确凿,事实清晰,为父能怎么着?”
陆清漪快步而入,盈盈请安,柔声加入话题:“亡者清名难复,可仅存的那对叔侄并无过错,爹爹为何不愿施予援手?”
“晞临那孩子,脾性倔强倨傲,岂愿留在京中受辱?再说,物是人非,离开伤心地,更有利于他的后半生,”陆父叹息,沉声补充,“为父……没你们想的无情无义,只是,没法在明面上护着,阿漪……你改日去一趟北山,可暗示嘉月公主,陆家人定拼尽全力,保他们叔侄周全。”
陆家兄妹对望一眼,悲戚脸容的乌云初散。
默不作声的陆母摆弄着两支簪子,忽而哀叹:“我们家清漪……明明得皇后认可,婚事马上要敲定,竟出了这般祸事!往后该如何是好啊!”
陆父向妻子甩了个不耐烦的眼色:“妇人之见!国本损毁,人心惶惶,你眼里只瞧得见女儿要攀的高枝?”
陆母以丝帕抹泪:“国家大事,是你们这些朝廷栋梁该忧虑的!我思量儿女婚事,何错之有!”
陆清元生怕父母因此争执,赶忙接转话锋:“此前妹子在一次文斗会上邂逅过戴家的少年将军,据称他算得上能文能武,爹爹意下如何?”
陆父未语,陆清漪已连连摇头:“是有数面之缘,可彼此不是一类人,难有交集。”
陆清元又问:“齐家的大公子子翱呢?咱们同在太学院,他与你有共同喜好,偏爱搜集字帖。齐大人和父亲同在内阁……”
陆母插话:“既想拉拢齐家人,何不考虑永王?若你爹还想阿漪嫁个习武的热血男儿,不还有领兵的赵王么?我记得赵王和嘉月公主最是要好……”
陆清漪听母亲越说越过分,蹙眉道:“娘!”
陆母犹自掰着指头:“哪怕魏王和燕王,也比戴齐两家的公子尊贵!对了,有位郡王……”
陆清漪忿然打断母亲所言:“别说了!非要我嫁给名门望族?我非积压货品,无需您挨家挨户兜售!”
她一向柔婉仁善,孝顺恭敏,鲜少有大声说话的失礼之举。
若不是真动了火气,断然不至与母亲龃龉。
原本两头安抚的陆清元见状,惶然噤声;陆母气得脸色煞白,哀哀抽泣,翻来覆去叨念“为你好还得受气”;陆父劝了几句,向女儿投以欣慰眼光。
陆清漪淡淡一笑:“女儿没有青梅竹马的玩伴,也未遇生死相许的至交,就不配拥有真心了?我若自视为交换权财的筹码,别人也会以同样目光端量我!既然是清漪,何苦淌混水?”
陆母哑口无言。
陆清漪平静注视她手中的两枚发簪,狭长明眸漾起笃定。
“美玉虽珍贵,但易折易碎;银簪自带刚韧,利器淬火亦不能瞬间销毁,毁尾部若加铸钢套,必要时还能防身。”
话毕,从母亲处接过素银发簪,缓缓插于发髻上。
年岁渐长,当自立,亦当自重。
【四】
永王被贬,燕王上位。
夏皙换回公主华衣,重新活跃在勋贵面前,看似已振作精神。
陆清漪只观察了一段时日,即刻确认,她所做的一切,只为稳住五皇子夏暄的地位。
夏暄并非从小被当作储君培养的,胆识、思路、行事、手段离皇储尚有差距;外加最大的靠山轰然倒塌,即便能坐上太子之位,仍有摇摇欲坠的危险。
而夏皙迅速投入贵女们的聚会,修补友谊,既营造积极乐观的气氛,也为夏暄制造良好口碑。
六月,众望所归,夏暄获封皇太子,将原来的燕王府改建为太子东府,且得惠帝恩允参与政务。
满城欢庆期间,陆清漪受夏皙之邀,前往金梁桥畔的仰雨楼小聚。
夏皙红裙如流霞倾泻,雍容华贵如初,精心描摹过的眉目潜藏隐忍。
“阿漪,两件事,”她单刀直入,“我决定嫁人;你,也该出嫁了。”
陆清漪惊疑未定,半晌挤不出话。
她深知,夏皙离成为真正的余家人,只欠一道礼。
一夜之间,最疼爱的母后、最受尊敬的皇长兄、视为至亲的舅舅舅母、从小一起长大的余家小表弟……前一刻还是活生生的笑脸,下一转眼便埋入黄土。
连把夏皙放心尖上宠着的晞临表哥,也落得伤残,黯然远遁。
偏生案情扑塑迷离,许多细节含糊其辞,闻者大多心存疑惑,碍于天威赫赫,未敢多言。
但夏皙不一样。
若能轻易割舍最为珍贵的亲情和爱情,她便不再是人们眼中最重情义的嘉月公主。
陆清漪摁下起伏思潮,强作镇定:“不知谁家才俊能得公主青睐?”
夏皙优雅抿了一口茶:“陛下给了我两个人选,一是你家的清元哥哥,一是齐家的子翱哥哥。这两位同为肱骨重臣的嫡长子,又是京中出类拔萃的有为青年,你觉得……我会选谁?”
陆清漪拿捏茶杯的手禁不住一抖,茶水洒落木桌,如泪四溅。
夏皙不等她回答,徐徐道出答案:“我打算嫁给子翱哥哥。”
“清漪明白了。”
“陆家本是自己人,亲上加亲固然为好事,可相比之下,我更不愿意伤害和利用你哥。太子哥哥眼下根基未稳,而我文不成,武不就,无才无德,唯一能做的,只有借助公主身份缔结姻缘,缓和与中宫齐继后的关系,稳住齐首辅及齐氏一族。
“二哥得戴家相助,连赢了几战,声望大有复燃之势,不容小觑。我断不能眼睁睁地看太子哥哥处在被动境地,而束手无策,坐以待毙。你懂我的,对吧?”
夏皙褪去往昔的娇憨任性,平添坚韧决绝的意味。
陆清漪不知该喜该悲。
“齐大公子才华横溢,情德雅望,又一贯倾慕于公主,清漪恭祝二位……”
话说一半,终觉虚伪。
夏皙失笑:“他再好,我心里也没他的位置,各取所需罢了。”
顿了顿,她秀眉轻挑:“我没能当你嫂子,不如……你来当我嫂子?”
陆清漪怔然出神——夏皙和魏王不睦,乃人所共知;而交往密切的赵王,早已立心迎娶赤月国的联姻公主……她最后的选择,只剩新封的太子殿下。
夏皙浅浅一笑:“太子哥哥以往给人不务正业之感,实则人可聪明了,假以时日,定能担当大任。我所认识的世家女子之中,你最是沉稳大气,母后对你很是中意,倍加赞许,你且当遂了她的遗愿吧!”
提及先皇后余氏,夏皙目泛泪光,陆清漪也不禁心酸。
诚然,她早看出夏暄非池中物,不但姿容无双,才艺卓绝,参政以来表现亮眼,未犯差错,父亲更是对他充满期待,极力扶持。
若注定绕不开“太子妃”的尊位,兴许她能尽己所能,力劝他一步步建立新政。
用下半生岁月,为那些养在深闺却未能一展抱负的姑娘们谋求百年不遇的机会,让她们于朝堂、商务、文艺乃至沙场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虽然光凭借她一人之能,未必如愿,但至少她甘愿牺牲,去点亮那束改变未来的薪火。
再说,认识多年,她对新晋的皇太子印象尚佳,如若他为命定之人,她应当乐意的。
这一次,陆清漪破天荒没当场否决夏皙的提议。
素净脸颊漫过浅淡胭脂色,宛如朝霞喷薄而出,莹莹流淌希冀。
【五】
时隔数年,关于“陆家千金再度为太子妃最佳人选”的热议,如尘嚣直上。
尤其皇太子常年维持淡漠,使得颜家千金碰了大钉子,却对陆清漪礼貌客气,令不少人确信,这回准能成事。
就连夏皙也觉如是。
唯独陆清漪清楚,夏暄待她的态度向来温厚,从幼时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