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屏幕上的状态栏翻成了抵达。于雷又握住了自己的腕子,若它真要停止,也好早些知道,做点准备,以便死得不那么难看。
他走出来了,朝着这边挥手。陈可穿着他们初次见到时穿的那身衣服,白色的t恤,红色的短裤,最上面的三颗扣子敞着……
于雷一时有些惶惑,像是时间倒流,去了往昔。图书馆,冯友兰,指上转动的笔;蓝大褂,储物箱,窗外翻飞的叶……所有的历史都要重来一次。
他看到陈可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赶紧回过神来,也朝他挥手。陈可的身旁和身后还走着好些人,不时地跟他说两句话,也朝着前方快乐地摇摇晃晃。于雷在这些人里发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有模拟联合国的一个负责人,经院的一个上海学生,还有一个——张韩。
果真是时间倒流啊!包括对这个女人的嫉妒与痛恨,也都通通涌上了心头。他知道,这些个感觉,若是没有了那种情愫的源头,本是不该存在的。于雷扭头看了看张树,他果然也看到了那个女孩,尴尬地冲他笑了笑,或许是想到了那个喝醉的可爱的丑态百出的夜晚吧。
回国的人当中,有一些是父母来接的,也有一些是同学,因为大都是一个院里的,所以彼此也都有些认识。陈可本是说就单和张树、于雷、海斌聚聚,但眼看着有人提出来要一起吃饭,便也不好反对了。
他冲于雷笑笑,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于雷也笑笑,他明白他的意思。以前他们就总是这样,在听说或者目睹了某一些滑稽,或者无奈之后,就会彼此看看,然后一笑,那种时间上的默契,甚至可以精确到秒。
到了饭桌上,气氛就更加微妙了些。于雷先拣着角上坐下来,陈可便也坐到了他的旁边。于雷扭过头去看他,见他也在看自己,便又是一笑。他也一笑,两个人看了大约十来秒,那各种表情和心思就都在里头了。
于雷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他几乎都忘了在桌子的那一头还坐着一个张韩,自己的左手边还猴着一个张树,其他闲杂人等遑论。
“都还好吧。”他憋了许久,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嗯,你呢?”陈可也说。
“都还好。”
他们再度看着彼此,便觉着说什么都没有意思了,于是又笑。
怕是自恋吧,于雷觉得陈可看自己的样子有些古怪,和往常不太一样,像……像总是看不够似的。以前他们之间的话可比现在多得多,却从没见他这样长且常地看自己。不过,鉴于于雷自小受到的教育,并且考虑到他们之间的历史,他还是倾向于得出自作多情的结论的——毕竟他在这上头栽过太惨痛的跟头,如今怕还是有些余悸。
席上的人太多,大家说笑了一会儿,也便散开了,拣着自己熟悉的人说话,间或若是有人说到一些好笑的,众人便在旁搭搭腔。
论及在美国的生活,陈可说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路。
“美国的路修得特棒,车开得那叫顺!也就是纽约这种大城市,偶尔会有几个坑。但咱们这儿就不一样了,基本上是在坑里走,偶尔才能分辨出两三段路来。”
大家都笑了,唯独于雷觉着有些异怪,他每每都是独占陈可的幽默感的,罕有与别人分享的经验,更别说是这么多人。
若陈可说这是为了他,是为了能和他多接近一点,那于雷一定会感到更加的异怪,但陈可确实是这样想的。
起先,他们俩在言谈之间还有些个生疏,毕竟俩人也有半年多的时间没说话了,而且半年多前的那段故事也不十分的欢乐。但聊着聊着,那份尴尬也就慢慢淡了,所谓尴尬人有心生尴尬,若是都放松一些,其实本没有那么多尴尬在的。
不知是说到什么,大约是一些胖了或是瘦了的话题,于雷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陈可便也把自己的手搭在它的上面,轻轻地握着。他想要看他的脸,想要再次像以往那样触摸于雷的肌肤,他想了很久了,有他整个海外生活那么久,他不想放手。
他们又在互相看着,笑着,若说他们没有说话,那是不对的。在那些笑容里面,来来回回传递的信息量大概可以制造一场小小的网络阻塞,只是你听不到罢了。
菜还在不断地往桌上端,在美国虽然要吃到中国菜很容易,但说实在的,还真不如家乡的一个小摊上做的好吃。就像你把臭豆腐用雅典的橄榄油炸了,盛在银盆里,洒上金粉,那吃起来的味道就不说难吃,也不会比用地沟油滚出来的好了多少。
这一道菜是盐焗鸡,是一只整鸡,被切了几刀,端了上来。大家都很客气,虽然眼睛都盯着大腿,筷子却只夹胸脯的部分——这样既吃着了好肉,也不至于显得太没礼貌。
陈可却没顾及那许多——其实他只要对大家和善一点,再学着欧阳一样装装可爱,不但没人会指责他,而且反倒要让着他吃,生怕他吃差了——他夹了一只鸡腿,放在了于雷的盘子里。
“你最喜欢吃这些没有高级感的东西。”陈可把筷子缩回来,在嘴里抿了抿,笑着说。
“你以为高级感是什么好的呀?”于雷大大地咬了一口下去,一边嚼着鸡腿,一边跟他讲自己过年的时候跟家里人去吃“红楼菜”的经历。
“那茄鲞,真就是用鸡油炸了,什么蘑菇,笋,各色干果子,拿鸡汤煨干了,再香油一收,糟油一拌……嘿,那叫一难吃!别说是鸡油,连机油味都吃出来了!你不信呀?下次我带你吃去!”
陈可就那么笑着听他讲,偶尔评论两句:“我也不要什么高级的,就一个什锦攒心大捧盒,要有个不错的园子,咱拿着上西湖石上坐着,吃,就满足了。”
于雷正说到高兴处,忽然瞥见张树正冲着自己不怀好意地笑,于是想起来,自己哪一次出去喝酒的时候和他说了跟陈可的事,虽没说得那么明白,而且半开玩笑的,但反正是半遮半掩地告诉他自个儿喜欢人家了。
想到这茬儿,于雷有点恼火:你小子也不是能置身事外的主,竟拿我取笑!于是决心也要让他面红耳赤一番。
“你不过去坐没事么?”于雷冲张韩努了努嘴,对陈可说,顺便拿斜眼睨着张树,他果然坐立难安了起来。
“什么意思?”陈可倒不是装,是确实没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