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的月夜下,晚十点的小平泷镇上,老旧长街里,灯火星点。
道边犄角旮旯里,积雪沾土凝成了脏硬的黑冰,温度低到零下,冰寒的气体摩擦过脸,冻得人肌肤僵硬,唇齿冰凉。
受冷微张开的嘴,呼出的热气散成渐薄的白雾,沉落,消弥,再被迎风掀起的衣角拂擦过痕迹。硬靴静声蹋过红色砖地,江箫和沈轻并肩走在大路边上,冷风扑面,俩人都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
今年这天赶上情人节,营业的餐馆门口荧光灯闪烁,装饰着气球和假花,支着粉蓝色优惠活动的大标牌,成双入对从里头出来的,基本都是年轻小情侣。
布置精致奢华的餐厅酒楼屈指可数,路隔很久才能遇上一个华丽的,在物质还不足以支撑得起浪漫的小镇上,年轻人少,花店少,服务业不发达。
散步的两个人走了已经有一段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时间缓缓流淌,路上渐渐没人,不被打断的沉默也是一种默契。
路很长,在经过道边儿一个瘸腿的丑雪人时,沈轻呵了口气。
白雾弥散迷蒙了眼,他趁机把手揣进了他哥的衣兜。
心事重重,思绪一直游离在外,冻僵的手指触碰过来,江箫被激得回过了神儿,偏头看他一眼。
“哥。”沈轻望着他,眨动的眼睛流动着希翼的波光。
“嗯,”江箫扯动了下嘴角,勉强摆出一个微笑,兜里和人十指相扣,他凑身在沈轻额上吻了吻,轻声道:“宝贝儿情人节快乐。”
沈轻低下头,拱头蹭了蹭他哥的脖颈。
乌黑绒软的短发,散着淡淡的清香,乖巧讨好地磨蹭着自己,软痒舒服。
江箫闭上眼,睫毛颤颤微动着,他将下巴垫在沈轻的发上,半搂着他,怀抱着整个世界。
沉寂处,飘出一声微声叹息。
如果可以,他希望将此生都定格在这一瞬间,无忧无愁,无关世俗,他只要风月情爱,痴心相守,他只愿在岁月长河和他热烈相拥,再在风雪永夜里沉寂成冰,湮灭成灰……
……
针秒回转,光速倒流,时间,回到今天中午。
上午拜访了一个早年曾提携过他爸的老前辈,挺远的,开车开了好久,父子在老人家里吃了饭。
他爸对这个对他有知遇之恩的老人一直心怀感激,万年不遇一个伯乐,如果不是老人,江箫也觉得就凭他爸这种老实怕事、永远自守三分地的温吞性子,到退休也干不到主管这个位子。
老人慈眉面善,谆谆嘱咐,但身体抱恙,只能以茶代酒,他爸席间感慨万分,喝了不少,走时,老人给他爸提了两箱茅台,还硬塞了江箫一千的红包。
江箫临出门前,借口上厕所,把红包又放回了老人家洗手间的洗漱台上,然后搀着醉得不行的男人上车,让他爸躺在后座上歇着,开车带人去下午的饭局。
他爸醉得不轻,印象中,江箫这是第一次见他爸醉这么厉害过。
也许是自知会失言,他爸从不在他面前喝太多酒。
男人嘴里嘟嘟囔囔,江箫在前头握着方向盘,开了热暖气,隐约听见他爸在讲一些抱怨他亲妈的话。
一些,脏话。
他爸讨厌他妈,他知道,他爸这个老实人,被他妈欺负得落下了心理阴影,江箫一直都很同情他爸。
但他不知道一件事。
就像他醉猛了累倒了,会呼唤他妈。
他爸醉倒了,会发火骂她。
贱女人,千人骑万人乘的……臭婊.子。
当江箫终于听懂了这句话,表情惊愕如遭雷劈,巨大的惶恐和震惊,大脑几乎瞬间死机,手打滑差点将车冲下三十多米悬空的高架桥,险些丧命。
他不懂。
他不知道。
没人告诉过他。
热流几乎瞬间从眼眶崩泄出来,在他脸上疯狂肆意的流淌,他紧咬着牙,呜咽着不敢出声,他不知道自己是该伤心,该痛苦,该嘶吼,还是该再重新上一遍高架桥,直接开车冲下去一死了之!
他从没出声痛哭过,他不敢,因为他爸会抛弃他。
泪水纵横,握住方向盘的手一直在发抖,江箫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停车去质问。
事实上,他也不用去质问,他爸已经回答了他……
……
“贱女人不学正经……她是贱女人……”
“涂脂抹粉搔首弄姿……勾搭着一堆男人去外面鬼混……”
“她……就是个骚货……还没毕业……胎都不知道打过了几回……”
“江箫……江箫你看看……你看看她就是你妈……你亲妈……哈哈哈哈哈……你还……哈哈哈还敢想她吗……你还要找她抱吗……哈哈哈哈你要去找你前几……前几个被绞得血流模糊渣成碎片的哥哥姐姐吗……”
“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答应要娶她!她那只破鞋根本没人敢要!”
“你他妈知道个屁!你个臭小子!我养你有多费劲,不知道感恩!你、你……tā • mā • de……给你要……要五万块钱……都不舍得给……长大了就跑远了,以后……以后我还能指望你干什么……”
“小箫,小箫啊……儿子……爸就是说说……你别走……别生气……你是爸的好儿子……爸都知道的……”
“她回来……她回来过……她说她赚钱了要带你走……爸怎么忍心让你跟着那样一个女人……爸也会挣钱,爸养得起你……爸会对你好就够了……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你是爸的儿子……”
“小静……小静……她很好的……那些过去……她都不情愿的……她比你妈干净……知道吗,我们要当一家人……你还有个新弟弟……多乖的孩子……你怎么就不懂呢……”
“小箫……小箫,爸想给你一个家,你懂吗,你知道爸憋得有多苦吗……爸过得……好难……你就不能理……理解理解我吗?”
“小箫啊……别再想你妈了行吗……她就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眼高手低……非爱穿戴什么奢……奢侈名牌当上流社会……我们……我们都只是普通人……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
……
后座上的人怨声不断,车前导航语音播报女声尖锐刺耳,浑身细胞被反复撕碎、炸裂、重组,头脑昏聩发胀,方向盘上滚热的水渍滴答,江箫机械地重复语音行路指令,面色麻木坐在位置上,听着他爸一句句将刀子插到他心口,泪眼一遍遍模糊……
他根本就不记得,他是怎么将车停到酒楼的门口,怎么进去那满屋陌生人的包厢,怎么就挨在了陌生女孩儿的身边。
他只是茫然地坐在位子上,看到洗完脸酒醒后完全失忆的男人,重新恢复成那个他一直敬重的模样。
他看他温声和气地举着茶杯,手腕上戴着他给买的貔貅手串,他看男人坐在人堆里和他们聊天说地,给他介绍叔伯的女儿,聊起未来结婚生子,跟别人讲起他在市区的那套新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