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便是岑玉熙,祁琳远观她身姿高挑清瘦,穿着月白缎的合衿中衫常服,裙子是烟青色的纱裙。她盘发盘的简单自然,留了一半的辫子在身前,洒脱恣意,引蜡吹灯毫不拘束,像极了宋朝坊间《侍女图》中的民间女子。她自身一派仿宋的清流气质,难怪作画的手笔,仿得都像极了宋代笔法,崇尚一个宋徽宗,想来也就在情理之中。祁琳看着这个岑玉熙,应是与自己年纪相仿,想来市井能有此等人物,已是十分的难得,佳人在此,祁琳向来不愿意难为女孩的毛病又来了,正是不知道该如何下去。
岑玉熙回房间取了几趟东西,来回几趟便将院中石桌堆满,祁琳远远看着,她捧出来的多半是书籍,院中灯火阑珊,莫不是要等人夜下品读?明日庄氏启程,她倒是有极好的雅兴。
巷子里有些微弱光芒,像是有人提了灯笼过来,祁琳往树头里躲了躲,将身形全部隐没在高树阴影里,屏气凝神,要看一看这个来客是谁。
大出所料,婢女提灯领入院中的,竟是一名留在岑府做法事的大和尚。实难相信,祁琳深知没有和尚会在夜下来女子的院落,除非关系匪浅。只见婢女将和尚领入院落便退下了,这边岑玉熙一脸的欢愉,起身相迎,恭恭敬敬双手合十,拜了一句阿弥陀佛。随即请师傅入座,就坐在堆满书籍的石案前,这一院子的烛火通明,那个退下的婢女也没有阖门,小院就这么敞着门扉,院内烛火幢幢,再也没有阑珊意味,反而瞬间多了一分禅境。
岑玉熙亲手给师傅添茶,祁琳远观,和尚也双手合十回礼,他们客套之后,岑玉熙便拿起石案上的书籍,启齿求教,问答之间,禅境欢愉,想必她是俗家弟子。若非深谙佛理,又如何发问,正如辩法,若然不懂,又如何辩。祁琳屏气凝神,并不敢乱动,因不知这个大师傅的境界,若然禅境极深,耳力是不比武林高手差的,祁琳深知禅修磐心的力量,心生敬畏,更是不敢随意现身了。
岑玉熙每每翻开一段经文发问,大师傅便耐心讲解,他俩四目交谈,声音时重时浅,祁琳并不能全部听清,一派随缘随喜的样子。
只是这个大师傅背对祁琳,从进门就没有看清他的脸,远见大师耳廓宽厚,身姿随行洒脱,想必慧根极深,只是声音虽小,听起来却让祁琳觉得耳熟。
月过高梢,及近午夜,他俩已经不适宜在谈下去,大和尚起身拘礼,是要告辞的意思,远见岑玉熙虽然还没有听够,脸上几分无奈不舍,也只得让大师先回去,她抬头看了一眼月色,午夜寒月高挂,她点了一柄提灯递给大师,作为映路之用。
祁琳看着院中人,灯火也都快燃尽了,忽觉背脊一寒,来不及回头,只得闪身躲过,身为杀手暗人多年的直觉告诉她,背后杀来的剑,趁自己不备,已经离得很近了。
回眸间,果然是寒剑映月,是用剑的高手。
岑玉熙和大和尚往这边看来,祁琳被这把寒剑逼迫,不得不翻下树头,待回身翻下树头,才见攻过来的不是别人,竟是庄氏车马总管徐攸。
从未想过一个车马总管会是个用剑高手,而他今夜攻势极强,好似临行前的任务便是找出异势,今夜的徐攸没有总管的样子,满眼的杀气,是个武夫,想来庄广铭身边带个高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吧。
一时,院落中四人对峙,徐攸有意变换步术,将岑玉熙和大和尚挡在自己身后,一双眼目,锁紧了祁琳纱巾上的眼眸,这一刻谁也没有乱动。
徐攸身后的岑玉熙没见过这些,有些惊恐;而大和尚却不然,站的纹丝未动。
徐攸不知,祁琳此刻,并非与他对峙。
讲经的大和尚,认出了祁琳闪身而下的步履,他此刻瞳孔惊觉,并非惊惧;而当祁琳看到大和尚的脸面时,亦是惊觉。
他不是别人,那大和尚正是宋颖权,面色虽有些发福苍然了,却面容未改。从前清瘦时是个半面佛陀,看如今的身姿,再也看不出曾经武者的样子,是决心出世弘法了吧。
祁琳此次画的易容装束,极是逼真,深知只要不动武,宋颖权便认不出自己。
可惜徐攸的剑,舞的着实不错,他年岁长,内功可能也是深厚的,祁琳一会儿若躲闪不过,拔出软剑,凭宋颖权的一双眼,必然要认出自己!断没料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相见,一别三载,愧对八燕,祁琳深觉自己何等凉薄,竟有些无言以对。
当年年少轻狂,拉了宋颖权入曲南殿,相当于是在拉他入世,到后来遣散了他们,虽是无奈,相当于送宋颖权出世,何其周折!今次,祁琳并不希望他出手帮自己,已经毁了一次颖权的修行,绝对不能毁第二次。
徐攸是老江湖了,祁琳虽与宋颖权面对面,却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徐攸的剑太寒,想必不少shā • rén,既是个江湖角色,便应该用江湖上的谨慎处置,纵然宋颖权面目恳切,祁琳也不能回应于他。
祁琳缓缓从腰间抽出软剑,这是要正经打一架的样子,宋颖权在徐攸身后,看见北祁软剑的时候,清亮的眼眸为之一颤,手中菩提珠缓缓垂下,一院子的烛台好似虚无,他静静看着祁琳今日所带的这副妆容,百感交集。他心中默念:“颖权不才,要看一看对面女子的剑术,可果真是娇主?”
宋颖权从不敢想,娇主有朝一日,能与人对剑的样子,只因曾经祁琳寒病堪重,从来不会轻易选择近身搏斗。
徐攸攻了上去,毫无怯意,他是走过江湖的人,武功尚算不错,有些难缠。祁琳挽着剑花,先试探了他的剑术,又试探了他的内功,对手虽然老练,幸而祁琳能够招架,连环剑招之下,并无颓势,若要他知难而退,便是拆解了他的剑法,祁琳屏气凝神,思虑之下,渐渐心谙了一些招式。
徐攸打斗之下,心道不好,已经在想退路,今次碰上的并不似普通杀手,剑法上乘,没有杀意,交手了这么久难分胜负,最关键的还是这气息,眼前的蒙面女子,若有若无的内敛气息,毫不惹人,没有丝毫的慌乱,显得是那般的轻车熟路,徐攸越是进攻越是心里没底,渐渐看不透祁琳的打法了。
徐攸看不懂了,对手看起来明明是个年轻女子的身形,何来的静若潺溪的气魄,难道她就不怕么?不夺上风,不落下风,斗剑斗得中庸,意欲何为?徐攸有些心虚。
岑玉熙想喊人的一瞬,宋颖权想点了她的昏睡穴,与祁琳目光交汇,只短短一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宋颖权启齿劝住了岑玉熙,说道徐管家可能另有安排,岑玉熙很听师傅的话,这一刻,连宋颖权自己都没想到,和祁琳一瞬的眼神相交,就叫他欺骗了自己的俗家弟子!
宋颖权不知此刻是什么心情,虽有些卑微,愧对佛法,心意游走于两重身份之间徘徊,却因看见祁琳气息稳定深厚,内心此刻生出的,竟是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