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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舒安简单冲洗后,换上新睡衣躺在床上补觉。
陈竹青选的窗帘特别厚,帘子一拉,屋里立刻从白天切换到睡眠模式。
提心吊胆一晚,如今病人度过危险期的兴奋劲一过,睡意席卷全身,她倒在柔软的床上,很快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舒安梦见有人敲门。
那声音震天响,好像八个喇叭同时在她耳边喊话……
随着音量增大,她身子抽动一下,眼睛眯成一条线,打了个哈欠,正准备翻身再睡时,耳边的声音越发清晰,而且声源似乎在客厅。
不是做梦?
舒安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迅速跳下床去开门。
来的还是白薇。
“你怎么这么就才来?”
舒安揉揉眼睛,强打精神,“怎么了?”
白薇喊得嗓子干哑,一说话,声带就火辣辣地疼。
舒安见了要转身去屋里倒水给她,白薇拉住她,“陈总工高烧,在工地晕倒了,现在在卫生所……”
舒安瞪大眼睛,从旁边牵过自行车,“上车。”
白薇指了指她身上的睡衣,“你不换衣服?”
舒安低头看了眼,这身睡衣是长裤和长T的搭配,穿到外面也没关系。
“不换了。”
白薇坐到车上,“哎。你家门……”
“不用关。没事。”舒安的声音散在风里,脚下踩得飞快,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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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竹青赶到工地时,是下午一点,正是太阳最毒、最晒的时候。
他跟着施工员走进规划好的标志线内,两人边对照图纸,边勘查施工现场的情况。
陈竹青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嗓子紧得说不出话。
他走到休息处,抓起桌上的凉水壶,猛灌几口,几次深呼吸调整状态,然后再次一头扎进工地。
施工员看他嘴唇发白,身上冒虚汗,忙问:“陈总工,是不是太热了,要不我们去阴凉的地方说吧?”
“好。”陈竹青脑袋晕眩,困意如洪水猛兽席卷而来,吞没他的意识。
他硬挺着走了两三步,忽然两眼一黑,脚下绵软地朝地上倒去。
等恢复意识,人已经在卫生所打点滴了。
他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手背撑着头,眼皮沉得直打架。
舒安喊他:“陈竹青。”
他傻愣愣地抬头,眼前人的轮廓模糊。
陈竹青一时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嘴里小声呢喃,“安安。”
舒安听得心皱成一团,疼得不行。
她坐到他身边,握住他没扎针的那只手,“我来了。”
因为晕倒,他的眼镜被人摘掉了。
现在只能眯着眼,勉强辨认眼前人。
舒安点头,“是我。安安来了。”
陈竹青不知是没听懂,还是听懂了,但因为发高烧没法回复,总之嘴里就反复念着那两个字,“安安。”
好像这两个字是什么灵丹妙药,只要念上一千遍,他的病就能痊愈似的。
诊室里有医生安抚病人的声音,有小孩哭闹着不要打针的声音……
人来人往的,十分嘈杂。
可舒安的耳朵却自动屏蔽掉那些,只有他轻声呼唤的‘安安’,每一声都刺入耳膜,清晰有力,听的人心一颤。
她顾不得那么多,倾身凑过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陈竹青发烧了,唇温高得灼人。
碰的这一下,两人似乎都清醒过来了。
陈竹青紧蹙的眉头舒展开,眉眼弯弯,“安安,是你。”
舒安的手覆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摸了摸,像哄幼儿园小朋友般说:“嗯。我来晚了。是不是很难受?”
陈竹青摇头,“不会。”
他抬头看了眼吊瓶,“还要很久才能回家吗?”
舒安两手都握住他,“不用很久。我会在这一直陪着你的。你安安静静地坐着,点滴打完,我马上带你回家。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
“什么话?”陈竹青有点犯糊涂,偏着头脑陷入沉思。
好不容易舒展的眉又拧成一个黑疙瘩,他咬着唇,牙在唇上细磨,有种不把事想出来就不罢休的势头。
舒安的拇指压在他的唇上轻揉,“别想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一会回去我们再商量,好不好?你现在好好坐着就行。”
陈竹青听言,脊背挺直,两手自然平铺在膝盖上,“我很听话的。”
舒安刚来的时候,陈竹青的意识没完全恢复,仰靠在椅子上闭眼小憩。
她询问护士,知道他只是发烧后,心稍放下一点。
她走到导诊台那签单。
西珊岛的BY套都是由卫生所发放的,有需要的可以到这签字免费领取。
她在签字时,不小心瞥见那个名单,发现陈竹青中午上班时来这领过一次。
两人正在备孕阶段,他这时候来领了这么多BY套,不需要问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定是昨天那个孕妇生产的艰难吓到他了。
舒安签字的手顿住,忽然红了眼眶。
白薇忙递过来一张纸巾,“陈总工没事的。”
舒安抹掉眼泪,“我知道……”就是觉得自己好幸运。
后一句,她藏在心里,只说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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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
舒安扶着陈竹青回到家。
打了点滴,又吃了退烧药,陈竹青的意识慢慢恢复。
因为他生病了,两人早早洗漱准备睡觉。
陈竹青像往常那样,侧身搂着她,一手垫在她脑后给她当枕头。
夜里很安静,一点小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
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夹杂着几声长长的叹息,和无数次的欲言又止。
舒安睁开眼,仰起头目光对上他的,“想聊聊吗?”
“嗯……”陈竹青捏着被子一角,往上提起一点,将她包住,“安安。我不想要小孩子了。我们不要生了,好不好?”
舒安猜到他要说这个,抬手扯平他皱巴巴的衣领,冷静地问:“是因为昨天那个孕妇的事?”
“是也不是。”
“怎么说?”
陈竹青低头,还是叹气。
他犹豫片刻,认真开口,“这里的条件太差了,不适合生产。就算没有妊高症,那还有其他的病症呢。有小宝宝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没关系。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没办法想象没有你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舒安撇嘴,有意怼了一句,“就你结婚前那样……”
陈竹青伸手拧了她嘴一下,力道不轻,她的嘴很快泛起一圈红。
他顿住,抱歉地吻了吻,说:“我是很认真地跟你说这件事。我姐怀孕的时候,姐夫工作忙,我去照看过她一段时间,真的好辛苦。临产前,她下肢水肿得很厉害,两个脚像发面馒头一样,还挺着个大肚子,别说做事情了,就只是躺着都很难受。”
舒安咳嗽一声,正色道:“水肿是因为体内孕激素使水钠滞留,是对产时出血做充分准备。这算是正常现象,并不会有风险。还有一个原因是由子宫增大,压迫下腔静脉,导致静脉回流受阻,才会水肿。比较麻烦的就是病理性改变,比如妊娠期高血压等。不过这些产检做血压监测,尿常规检查,产科彩超检查都会查出来的。”
她一连串说了七八个专业名字,陈竹青听得云里雾里的。
他面色更沉,冷着声说:“你是故意要跟我扛到底了,是吗?我知道你是医生,这些你都清楚。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我就是不能接受你有事,一点点风险都不可以。你能保证生产过程一点风险都没有吗?”
舒安摇头,“不能。”
陈竹青环在她腰间的手收紧,手按在她后背,将她压进自己的胸膛。
他弓着身子,下颔抵在她颈窝,发抖的声音透进耳廓,“不生了,好不好?我想要的只有你而已。”
舒安艰难地将手从他怀里抽出,想伸手抱抱他,摸到他侧脸时,指尖却传来一片温热的湿润感。
“哭了?”
“嘘……”
陈竹青不喜欢在她面前展现出柔弱的一面,鼻子微皱,深吸几口气,硬是把剩余的眼泪憋回去了。
他松开她,迅速抹掉眼泪,“如果没有小朋友,我们可以做更多自己喜欢的事。当个丁克也挺好的吧?”
舒安迷茫地看着他,“什么是丁克?”
“‘DoubleIncomeNoKids’,这四个单词首字母D、I、N、K连起来的谐音就是丁克。这个词是向文杰教我的,他说他就想当个丁克。”
舒安问:“那你呢?你也想吗?”
陈竹青和向文杰很像,但又很不同。
虽然向文杰整天嚷着要找对象,但真的提到结婚了,又显得很犹豫。
他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向往自由,想要无拘无束的生活。
陈竹青骨子里同样有种桀骜不驯的傲气,可他热爱自由的同时也寻求安稳。
他表面沉稳,内心却有极为天真、孩子气的一面,不高兴的时候,有些行为比小学生还幼稚。
因为这样,他和岛上的孩子关系很好,是当之无愧的孩子王。
舒安的手按在他的心口,“你很喜欢小朋友的,对不对?”
陈竹青抿唇,“我喜欢小朋友。但是我……”
舒安知道他要说什么,食指压在他的唇上,“我也喜欢。我希望有个和我们很像的小朋友,TA会跟你一样聪明,会和我一样好看,要有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舒安边说,温热的指尖从那些地方划过,最后戳在他的胸口,“但不要和你一样幼稚。”
陈竹青鼓起嘴,“我才不幼稚!”
舒安故意学他的语气说话,“嗯。不幼稚。你是二十八岁的大朋友啦。”
她在用这种方式企图蒙混过关。
陈竹青捏住她的手腕,“你很想要小朋友吗?”
“嗯。很想。”舒安眨眨眼,随后松开环着他的手,仰面躺在床上,嘴角勾起一抹笑,“跟你结婚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件事。你那么有耐心,那么温柔,以后肯定会是个好爸爸。我的爸爸妈妈去世得很早,我知道没有他们,小孩子会有多难过。所以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现在医学很发达的,有彩超和各种检测,很有问题在孕早期或者孕中期都能查出来的。我知道这里的医疗条件不好,可我们都有年假呀,临近预产期的时候,我们可以请假去筇洲的医院待产,那样会稳妥些。”舒安握着他的手掌,指头一根一根地贴过去,慢慢变成十指相扣的亲密,“未来的日子好长,家里人多一点也会热闹些。我不喜欢冷冷清清的……”
动-乱时期,舒安家成分不好,所有的亲朋好友在一夜间都和他们疏远了。
她虽然嘴上说着理解、不介意,但每次去林素家,看到她父母健在、身边好友围绕,总觉得羡慕。
舒安说了好多,陈竹青始终沉默着。
最后她没办法了,低头闷声应道:“嗯。我知道了。就按你的想法来吧,我们不要小朋友了。”
她能认同自己的想法,陈竹青应该高兴才对。
可他伸手要去抱她时,舒安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然后才贴过来。
他的拇指蹭过她的眼角,抹掉零星掉落的几滴泪,很烫、有些灼人。
舒安眼眸低垂,嘴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憋下去,脸上写满了不开心。
他想要她安全,也希望她开心。
当两者相抵触时,陈竹青陷入两难的境地,不知道该怎么选。
他抱着她,手覆在她后背,轻轻拍了拍,“安安。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既然有想要小朋友,那你要多吃一点才可以。还有什么产检、怀孕期间要注意的事,这些事你都要告诉我,要说得很清楚。我会陪你去面对这些困难。”
舒安点头如捣蒜,“嗯!”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颈,把他的身子压下来,“我和何主任计划等那个孕妇出院了,就去村里做产检必要性的讲座,到时候你也一起来听吧。”
陈竹青轻声应‘好’。
舒安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陈竹青忽然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他按开书桌台灯,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图纸,“你来看看这个……”
舒安跳下床,没等起身就被陈竹青按回床上。
他把拖鞋踢到她脚边,“地上凉,别光着脚。你这样不爱护自己,我不跟你生了。”
这话舒安听过很多遍,但都是在妇产科门口,听妻子对丈夫说的。
陈竹青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她有点蒙,发出一声讶异的‘啊?’
陈竹青意识到言语有失,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岔开话题,“这是我画的医院建设图。”
图纸上是一个三层小楼,比现在的卫生所要多两层,还把原来后院的空地拓出去了。
陈竹青拿笔在画上圈出那块空地,“我算过,现在卫生所的承重可以再加盖一层,然后在空地那新建一个四层楼,两栋楼用天桥相连。一边作住院部,一边作普通诊室。新楼施工也不会影响你们旧楼办公,等新楼建好了,你们暂时移到那去,旧楼再进行改造。”
他从图纸下抽出一张表格,“这是我查资料写的一些手术器材,你看有需要的,还可以往里补。这个修建工程要是批下来,你们的医疗器材是可以算在工程款里的。”
舒安看着规划图,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一天画出来的?”
陈竹青:“就中午那段时间画的。我画图很快。不过这些能不能实现,还得经过周密的计算。”他边说边在图上画圈,“没看这么多地方都没数据吗?就是有这么个想法而已……”
舒安噘嘴在他侧脸亲了两下,故意发出‘吧唧’的声音,“你怎么这么厉害!”
他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梁骨,“只要是和你有关的事,我就得全力以赴。”
以前,陈竹青觉得她风一吹就倒了,想做她的避风港,把她牢牢地护在身后。
但现在,他发现舒安不需要他的保护,反而在某些时候,他才是更柔弱、更需要安抚的那个……
“安安。你以后做事情的时候,想着点我好吗?”
舒安勾起他一缕头发,在指尖慢慢缠绕,“我知道。我们是一体的。”
某个词引起他一阵坏笑。
陈竹青以腰腹撞她一下,在耳边吹着气哄道:“来。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是一体的?”
“就、就是……”舒安有点着急,险些咬着舌头。
陈竹青低头吻过去,“以行动回答最准确。”
作者有话要说:*‘七活八不活’只是俗语,无科学依据。
*妊高症的相关引述来源于百度百科。本章提及的病例灵感来源《妇产科经典案例分析》
*‘水肿是因为体内孕激素使水钠滞留,是对产时出血做充分准备。’‘还有一个原因是由子宫增大,压迫下腔静脉,导致静脉回流受阻,才会水肿。比较麻烦的就是病理性改变,比如妊娠期高血压等。’——本段关于水肿的医学解释来源于妙手网医学板块的医生问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