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是最喜欢姜素莹的,因为她性子活泼。哪怕是在根据地最苦的日子里,饭都吃不饱,她也会唱很多歌。白俄的,英文的,各种各样奇异的腔调,快乐极了。
不像廖海平,看着就阴沉、叫人畏惧,像蛇。
所以廖印芝小时候经常有个疑惑:父亲这样一个恶人,母亲又为什么会和他一起生活呢?
为了解开这个世界级难题,她甚至去问了张敏玲姑姑。
张敏玲姑姑每次提起这件事时,回答只有一个:“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你长大就知道了。”
廖印芝年纪太小,根本不懂爱情是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廖海平当初为了能和姜素莹长久的团聚,几经挣扎之后彻底放弃了上海的生意,遣散了家仆,孤身跟随姜素莹的理想来到鄂东。
这些奉献与退让,廖印芝是不明白的。
在小孩子的心里,她只是希望母亲能多陪陪她,和她相处。
但姜素莹太忙了,总是有无穷无尽的事情要去做——起初是翻译文书,后来和日本人打起仗,她又拾起密码学的爱好,破译情报,做上更危险的工作。
是啊,打仗了。
那会儿廖印芝多大呢?
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就已经学会和大人一起跑警报了。空袭来的时候,就往防空洞里钻。炮弹不长眼睛,要是跑不赢,就是死。
张敏玲姑姑就是那个时候被炸死的。
一瞬间腿没了,身子都只剩下半个。她的眼睛却还能动,直勾勾往下看,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廖印芝被爆炸的气流冲到边上去,尘土昏天暗地,眼前只有旁人断掉的四肢和血肉,根本找不到父母。
她吓傻了,哭都哭不出,绝望之际恍惚听见有人喊:“别怕,等我!”
是父亲来了,一把将她扯进防空洞。
他背了女儿,又去救别人,直到一点力气也没有,跌坐在地上,残疾的手都发抖。
一家人等待警报解除的时候,廖印芝以为父亲会骂自己,嫌她跑得慢。但父亲不仅没斥责她,还从衣服口袋里翻出一个苹果,塞给她。
野苹果没熟,明明酸涩得紧。廖印芝带着眼泪吃下去,却又觉得很甜,不再害怕了。
再后来,父亲跟着队伍走了。
他没能一起回来,起初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姜素莹几乎发了疯,一口水都喝不下去。好在隔了几天,路过的队伍捡到了廖海平。人还活着,伤得很重。
父亲养伤的时候,有个姓张的叔叔绕了千百层关系,捎信给母亲,说能够带她到香港去避难,之后再坐船一同去美国。
廖海平听见了,没说什么,在炕上翻了个身,只是咳嗽。
倒是廖印芝一夜没睡,死死拽着母亲的衣角,生怕第二天母亲就不见了。
“傻。”姜素莹拍了拍她,轻声说,“我是不会走的。”
又过了两年,轮到母亲生病时,不肯走的就是父亲了。
时局困难,一家分食一碗粥。吃完还得去灌一缸子井水、充一充分量,不然胃里依旧饥肠辘辘。人人成了大头菜,皮肤浮肿,一按一个坑。
“这样不成。”廖海平看着姜素莹饿的发抖,拿定了主意。
他出去一整天,不知去了哪里。回来的时候,竟然变出一个鸡蛋来。
鸡蛋!
那可是一个月也吃不上一个的金贵事物。半个蛋白分出来,给了廖印芝。她一点点用嘴抿了,又用水冲下去,在肚子里小心翼翼的熬成一锅鸡蛋汤。
剩下的蛋白和蛋黄,自然都留给了姜素莹。可姜素莹不肯吃,单是哑声说:“没用了,别管我。”
廖海平没吭声,拿筷子把鸡蛋搅烂,拌进稀粥里。接着一抬手,捏住姜素莹的下巴,愣是直接往下硬灌了!
父亲那凶狠模样太过陌生,骇的廖印芝都发抖。
倒是母亲在迷糊的时候,回了一句:“二爷。”
廖海平没说话,握住了她的手。
谁是二爷?
廖印芝不知道。
因为在第二天看到姜素莹开始进食后,廖海平又恢复了礼貌与平和,成了一尊玉人了。
一家人不管是死是活,都是要在一起的,谁也不能抛下谁。大抵生活就是这样,彼此扶持,摸索着往前行进。
都是头一回做人,谁都不懂,都是一点点看着办的。
战争,无穷无尽的战争。
苦难中间,也不是没有过好的时候。远处枪炮短暂的休火,姜素莹躲在石头后面,搂着廖印芝,给她讲起故事来。
故事里有个叫尼尔斯的人,骑在大鹅上就能环游世界,连飞机都不用坐。
“等打完仗,我们也可以坐飞机、坐轮船,到海的那一头去瞅瞅。”
姜素莹描述的场景太过玄幻,廖印芝根本想象不出。她只是单纯的觉得,如果不用跑警报、不用过担惊受怕的日子,那该有多么的快活!
沙土翻起来,子弹落下去。
一年又一年过去,孩童变成了少女。有人活着,有人死了。
直到有一天,广播里讲——
我们胜利了!
到处都是奔走相拥,到处都是喜极而泣声。
那天廖海平难得开口,多说了一些话。
他说等过些日子,一家人可以重回天津去。那里有泥人张,有狗不理包子,有五大道,还有廖印芝从没有听过的乡音——她在鄂东出生,是根本不会讲天津话的。
廖印芝好奇,一个劲追问天津话是什么模样。大人们说了几句,她便跟着学,音调全然不对,逗得长辈们都笑了。
廖印芝生平头一回体会到和平的滋味,心满意足的躺在炕上,很快就睡着。
中途她做了个梦,醒着的时候侧过脸,意外发现豆大的油光下,母亲在哭。而父亲搂着她,不知低声说些什么。
在这一刻,廖印芝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也许这就是爱情了。
……
那么再后来呢?
回忆太多,庞杂而琐碎。有很好的,自然也有很坏的。若是一件件细细描述起来,怕是又要花上一辈子的光阴了。
故事总有讲完的时候。
老人想着想着,困了,倦了,睡着了。
敞开的相册摊在她腿上,被午后的风吹着,内页上下扇动。那张黑白照片飘出来,忽悠悠落在了实木地板上。
照片里的廖海平和姜素莹携手站在幕布前,面貌漂亮的像是电影画报一般。
大抵是因为生平第一次拍结婚照片,心里紧张,表情谈不上多自然。只是紧绷的脸上,笑容是真挚而灿烂的。
对于他们而言,在那个时间节点上,所有的前途都是不可预测、都是艰险。
如今的年轻人喜欢怎么形容未来?
——要走花路。
这和平的花路来得谈何容易,每一朵都开在前人的遗骸上,汪着殷红的血。
在轰鸣着的时代面前,满人,汉人,新的人,旧的人,都是一样的抗争。
起初是为他们自己,为了逃脱封建的束缚,为了甩开命运的枷锁。
再后来国家的兴亡牵动着个人,责任逼着他们前行。站在布满荆棘的小道上摸索着,用血肉筑起永不倒塌的长城。每一步走的都伤痕累累,每一步都是不屈的风骨。
廖海平和姜素莹从来没有过很大的城堡,更不会有小鹿和小鸟来参加他们的婚礼。
甚至人生也不是迪士尼电影,不会在一开演的时候,就被编剧安排上happilyeverafter的结局。
但时隔几十年再往回看。
能够携手走下来,也是很好的、很自由的一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写完了,谢谢大家。明天我会陆续修一下前面的章节,把比较潦草的地方重新写一下。修过的部分会在章节名称前面标注【新修】两个字,之前买过的姐妹们清除一下缓存就可以看到,不需要重新购买啦。
后天开始更番外,写密斯姜和廖二爷的婚后都市生活,张怀谨也会再次登场,内容颇有些家长里短和吃飞醋。
最后不要脸的打一个小广告,下一本开现言《鸟与荆棘》,古早味狗血三角恋,跪求收藏。
那本原计划是9月中旬开文,但因为是我第一次挑战比较长的结构(大概25-30万字左右),所以想存到至少一半稿再开,这样节奏上稳妥一些,免得后面雪崩。应该会在10月左右开,目前已经写了8万多字。
废话说完啦,希望还能在下一本见到大家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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