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二月。
这一年福城的冬天比往年要暖和不少,就连大寒那日都没什么冬天的氛围。
学校放寒假了,陈雯趴在窗边喃喃:“今年下不下雪啊?”
冯兰从厨房转出来,揪住她的后衣领,把她拽下沙发,“一天天就知道往外跑,小叔给你买的新衣服都弄脏了。”她弯腰在陈雯大衣的下摆那拍灰,边弄边叹气,“小叔、小婶明天就要走了,要是下雪了,路多难走。”
舒安想回一趟闽镇,所以两人比工程院预定的时间要早一周出发。
陈竹青坐在小马扎上,清点行李,做最后的确认。
他们将未来两个月能用到的收进行李箱,其余的则用纸箱装好,等春节过了,再让陈红兵寄。
舒安端了碗汤圆进来,“我刚和嫂子包的芝麻汤圆,你要不要尝尝?”
陈竹青曲着腿坐,坐久了小腿发麻,扶着桌子好不容易才勉强站直。
他抖抖腿,单手撑在桌上,俯身要去舀汤圆。
舒安看他那么吃力,伸手舀了一颗,吹凉后喂给他。
她眨眼,满心期待地问:“怎么样?里面的芝麻是我亲手磨的呢!”
陈竹青嚼了嚼,表情有些复杂。
舒安心咯噔一下,又看了看碗里的汤圆,挠挠头,有些纳闷。
不应该啊,她虽然不常做汤圆,但总不会差这么多吧。
陈竹青:“挺好吃的。就是……这不是纯芝麻馅吧?”
舒安一拍脑袋,“阿。你可能吃到嫂子包的了,她不知道掺了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又很粘。”
陈竹青又舀了一个,还不是舒安包的。
这回他仔细嚼了嚼,像是要把汤圆在口腔拆解似的,吃得极为细致。
舒安被他的表情逗笑,接过勺子舀了一个,她没他那好舌头,直接咬开一半,让内馅淌出一半,她边吃边观察勺里的半个汤圆。
“我吃到花生了,好像还有桂圆……”
陈竹青猜到了,“是红枣、花生、桂圆、芝麻。”
舒安脑袋里叮地一声,霎时开窍。
难怪冯兰边包边偷笑,煮好了还特意让她来端。
两人结婚有三个月了,还没同房过。
陈竹青的房间只有一张单人床,两个人睡不下,所以陈竹青一直睡在客厅的木沙发上。
孩子的话题离他们很近又好像很远,两人不约而同地红了脸。
陈竹青闷声吃完那碗汤圆,将话题转向要带的行李。
两人明天就要走了,冯兰和陈红兵在厨房忙了大半天,提前将年夜饭搬上饭桌,陈红梅一家也回来了。小小的餐桌挤不下,陈红兵和陈红梅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坐到茶几那去吃。
舒安刚来时,家里最不开心的就是冯兰和陈雯,但她现在要走了,最难过的还是她们。
冯兰在舒安的鼓励下,报了夜大的扫盲班,陈雯考美中时,也是舒安带着去的。
舒安面上文静乖巧,骨子里却藏着一股倔强,很多陈家人不理解、不支持她们做的事,只有舒安站在她们那,而且真的帮她们解决了问题。
冯兰叹气,“怎么不过了年再走?”
陈竹青帮她舀了碗汤,“我们车票、船票都买好了,不能改的。”
冯兰又叹了声,未开口,陈顺先接道:“今天咱们家就算过年了,不许说不开心的。”他举起酒杯,跟舒安、陈竹青碰了下,“你们要去建设海岛是好事,为了祖国献青春!光荣啊!应该开心!”
在陈顺的带动下,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饭。
翌日。
陈红兵向部队借车送他们去车站。
舒安上车后就没敢看,陈竹青则趴在窗户边和他们说话,一直到火车启动,几人仍依依不舍地朝着车窗招手。
他们票买的晚,只买到了坐票。
现在恰逢春运,车厢里塞满了人。
这么多人挤在这,味道很不好闻,火车沿路还走走停停的,更让人恼火。
车开出三站,陈竹青和舒安换了座位,将靠车窗的位置让给她。
后来见她脸色还是不好,陈竹青起身拿着保温杯去给接热水。车里人实在太多,根本没地方下脚,他几乎是贴着人、肩膀擦着肩膀地挤到了开水房,接了水还得原路挤回来。
等他回来时,车子又过了两站。
有个买站票的大哥见他起身,就坐下了。
陈竹青回来时,那人仰靠在椅背上,眼皮打架昏昏沉沉的。
舒安要伸手去推他,陈竹青用眼神示意她不要。
他伸长手,越过那人将保温杯递给舒安,“看他站了好几站,挺不容易的,多坐一会吧。我们再有三站就到了,我站一会,活动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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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安有一年没回家了,她以为家里会很乱、很脏,没想到推开门,地板干干净净的,像刚拖过,屋子里的物件都蒙着布。
隔壁林素妈妈听到声响跑出来,“哎哟。安安回来啦?”
舒安记起,爷爷要照看山上的茶园,白天上山,晚上才回来。所以中学时代,舒安都跟着林素回家,在她家吃饭,林妈妈手里一直有一份她家的钥匙。
“阿姨。谢谢你,一直帮我家打扫。”
林妈妈摆手,“也不是一直。这不是快过年了,我想着你可能要回来,前几天我家大扫除,顺带帮你家也扫了扫。”说完,她目光左移,“这位是……”
舒安拉过陈竹青,“我丈夫。”
头一回像别人这么介绍他,舒安有些不好意思,咬字很轻。
陈竹青大方地和对方握手,“陈竹青。阿姨好。”
林妈妈想了会,“噢。我听素素提起过你,长得很帅啊。”
舒安和她寒暄几句,才拉着陈竹青回屋。
他们整理出爷爷奶奶的屋子当作临时客房。
因为外头天还亮着,舒安带着陈竹青去后山祭扫。
这也是她特意赶回来的目的。
站在爷爷奶奶和爸妈的墓前,舒安牵着他的手捏紧,声音颤抖,“爸、妈,爷爷、奶奶,安安回来看你们了。我跟竹青哥哥结婚了,他对我很好,陈家也对我很好。哥哥……”她顿了一下,继续说,“哥哥在香港赚钱了,现在过得也很好,你们不要担心,在那边要开开心心的。”
她边说边抹眼泪,“我们要去西珊岛工作了,明年可能没办法回来看你们……”
舒安絮絮叨叨地说完这一年的经历,下山前特意拉着陈竹青走到爷爷的墓前,“爷爷,他真的对我特别好,像家人一样,你放心,我没有挑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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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
陈竹青在厨房煮面,舒安则在外面打井水,准备洗衣服,在火车上待了一天,身上一股馊味。
陈竹青一向心思细腻,最后舒安特意和爷爷说的话引起她的注意。
吃饭时,他忍不住问:“爷爷是不是不喜欢我?”
舒安抬眸,看见他眼底的认真知道岔不过去,老老实实将爷爷临终时的那句嘱托告诉他。
意外的是,陈竹青没生气,也没难过,反而笑了笑,“没关系。我会证明他是错的。”
吃了饭,陈竹青主动揽下洗碗、洗衣服的活。
“你去烧水洗澡吧。这些我来就好。”
舒安没和他争,将碗筷放到厨房,告诉他脸盆在哪,就退出去了。
陈竹青以前家里也是用井水的,但后来搬去省城,住的地方都有自来水,仔细一算,有十年没用过了。
他看舒安没准备掺热水,撸起袖子,直接将手伸进盆里。
指尖刚触碰到凉水的瞬间,他倒吸一口冷气,险些叫出来,还好忍住了,否则被她听到可太丢人了。
陈竹青将手慢慢伸进去,渐渐适应了水的冰凉,再干活就不那么痛苦了。
待洗完碗筷和衣服,他两手通红,已经冻得麻木了。
他擦干手,坐在客厅搓掌生热,陷入沉思。
原来那天舒安说的讨厌冬天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