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充微笑着,神情又一次恍惚了。然后,父亲贾逵就逐渐成了豫州刺史,可说是一方诸侯了。再然后,贾逵就病逝了。这一年,他十一岁。贾充笑着,父亲贾逵是个好人清官,又在汉末的乱世中打了一辈子的仗,家里虽然不算穷得叮当响,起码他衣食无缺,不至于像父亲一样棉裤都没有。可是,这家中真是没有钱财啊。他虽然承袭了父亲阳里亭侯的爵位,可是十一岁的孩子能够守住什么?家中的仆役都没有把他当做人看,那些父亲的故交更是没几个人照顾他,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乡人欺负,被仆役轻视,钱财总是莫名其妙的被乡人占了便宜,至今他还记得有个邻居一直受他父亲照顾,却在他父亲死后口口声声父亲将家中的田地卖给了他,于是无凭无据的就将他家的田地占住了。
贾充笑了,后来他发达了,权倾朝野,那个邻居的全家被他砍掉了手脚做了人彘。不过……他继续微笑着,他幼年的时候真是恨死了那些父亲的故交啊,为什么就不出来维护他呢?只要那些有官身的父亲故交出来说一句话,哪个邻居敢夺他家的土地,哪个仆役敢侵吞他的钱财?世人都说他在守孝期间每日泪流满面孝顺异常,以孝闻名乡里,那哪里是为了哀悼父亲而哭,那是因为对未来的彷徨和绝望而哭啊。家中只有年幼的他和更年幼的弟弟,他怎么能不哭?他哭得是自己,哭得是弟弟,哭得是人情冷暖,哭的是世态炎凉。
贾充捋须,继续回忆着过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贾逵哪有什么故交。曹魏的征东大将军、大司马曹休给朝廷尚书弹劾贾逵曰“逵性刚,素侮易诸将,不可为督”,贾逵有了曹休的这个评价,还能有什么故交?贾充位极人臣之后回顾父亲贾逵的生平,竟然觉得曹休的评价还算中肯,一心为公,义字当先,严于律己的贾逵“性刚,素侮易诸将,不可为督”,哪一个字错了?若他与曹休易地而处,只怕这评论更加的不堪。
贾充微微的笑着,所以啊,位极人臣,权倾朝野,门阀统治天下的坚定的支持者的太尉贾充其实是出身寒门的。他想着胡问静为了自己的利益坚决支持九品中正制的言语,只觉说到了心里去了,他不就是这么做的吗?他的父亲一生公正,品德高尚,死后子女被邻居夺产,被仆役轻视,若不是他干脆的放弃了一切真善美走上了最邪恶的道路,他只怕早已死了几十年了,他为了自己的子孙后代不会重蹈覆辙,不会在他死后被仆役欺凌,被刁民夺产,没有故旧帮衬,他当然要坚决的给子女捞钱捞官位,结党营私,坚决的支持九品中正制。他笑了笑,望着胡问静,低声笑着:“不过,你不会的。”胡问静的行为可不像是简单地要保住自己的权利和地位。
但是贾充不在意,这个狗屎的朝代毁灭了也无所谓,只要贾家的人能够过得幸福就好。
贾充又喝了一口热茶,笑着。当年他调查了胡问静的经历之后第一时间就有了一些奇妙的熟悉感觉,胡问静与他真是像啊,不过胡问静的开局比他还要惨,他至少还有固定的朝廷的亭候的俸禄,胡问静直接就是个快要饿死的乞丐了,但是胡问静与他一样在绝望中抛弃了一切真善美,走上了邪恶的道路,一无所有就拼尽所有。要么就成为大魔王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要么就早死早投胎,下辈子做一颗有点阳光就灿烂的小草。
贾充看着胡问静和小问竹打打闹闹,恍惚间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和弟弟贾混。他笑了笑,胡问静果然与他一样只能孤单的在这狗屎一般的世道中挣扎啊。
贾充定了定神,道:“你想要更多的流民只怕不行。朝廷的政策是抽调长江以南的原本吴国的人口充实中原,一来中原人口太少,没有了以前的繁华,二来吴国刚刚被吞并,人心不稳,将长江以南的人口抽入中原也能稀释吴国的造反力量。”
他知道这些事情胡问静多半知道,但他必须解释清楚:“司马家的废物们虽然心思都在争夺皇位上,此刻无暇理会荆州,也不愿意为了荆州与司马炎起冲突,出现预料之外的变化,但是暗地里搞点小花招不让人口向南方迁移却是太容易了。”不论从朝廷法令还是从朝廷大局,禁制中原人口向南迁移简直占据了所有的道理。
胡问静点头,她已经猜到了司马家的王侯不动声色的阴了她一把。关中上万百姓千里迢迢的迁移到荆州是多大的动静啊,上万百姓所过之处可谓是路人皆知了,只怕人人都在谣传荆州遍地是黄金,不然怎么会有上万百姓从关中千里迢迢的投奔荆州呢?这类理所当然存在的谣言之下理应有很多关中和沿途百姓起了投奔荆州的心思的,起码司州上洛郡一带的贫困地区会有很多快要饿死的人心动,决心去遍地黄金的荆州搏一把,在半年之内陆陆续续的投奔荆州。但到现在为止竟然一个都没有。这其中若是没有官府出面强行制止那根本解释不通。
胡问静沉吟道:“人口只能慢慢来,我现在最迫切的是需要给手下封官。”军队可以假借着仆役的名称养着,唯一的区别就是朝廷不出军饷而已,她血洗了荆州门阀之后暂时不缺钱,但是一群手下都是打着“荆州刺史仆役”的名号在办事,忠心度会不会流失且不说,这办事的时候也很不方便,更需要担心朝廷的正式官员到了荆州,她总不能再次杀了官员吧?前一批官员铁了心与她做对,屁股又不干净,她杀起来毫无负担,新来的官员搞不好就是被朝廷当做炮灰的寒门子弟,她若是毫无理由的杀了那些人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至于“收服那些新来的官员”这种脑残才会想出来的主意,胡问静压根就没想过,她两辈子都没有点亮魅力,凭什么认为新来的官员会被她收服?她还没脑残到这个程度。
贾充捧着茶杯,茶水已经渐渐的凉了,这温度刚好暖手。他道:“有点难度,但是可以试试。”吏部尚书的位置至今还空着,各方势力都想拿下该位置,结果反而谁都拿不到。趁此机会或者还能动一些手脚,但是首要的就是胡问静的牌子过硬,因为他的牌子已经不太顶用了。
胡问静摇头,在朝廷百官的眼中她的牌子差了十七八级呢。她有其他图谋,道:“胡某直接找司马亮要官位,要兵权,司马亮此刻一定会以为若不给我甜头,我一定会投靠其他人,但是不会给我太大的好处,免得像个冤大头,多半会给我几百士卒的兵权,再允许我推荐一些县令之类的小官。”大缙朝的武将真是憋屈了,除了边关的将领手中有兵马,像胡问静这类在大缙腹地待着的将领依然要严格遵守大郡衙役士卒一百人,小郡衙役士卒五十人的狗屎规矩,手下没有一支嫡系的进队。
胡问静看贾充:“然后,贾太尉就公然联系一些司马家的王侯一起反对,司马亮一定不愿意第一次向地方伸手就被打脸,说什么都要挣面子,极力的办成这件事。”
“若是运气好,司马亮以为这是所有司马家的王侯联合起来打压他,影响他成为皇帝的重要手段,搞不好司马亮就会玩命的办成这事,还要加大力度,搞不好胡某不但可以推荐县令,还能推荐几个太守。”
贾充笑了,轻轻地摇头:“你是真的把司马家的人都当成了蠢材?”他认真的道:“问静,你太看不起司马家的一群王侯了,司马家的人搞阴谋诡计可是一把好手。”别的不说,司马玮诛杀太子司马衷、司马攸和诸王逼宫,这两手玩得真是溜啊。
胡问静认真的点头:“是,司马家的人真是搞阴谋诡计的一把好手,可是,成也阴谋诡计,败也阴谋诡计。”
贾充笑了,心中很是赞同,但他没有说话,静等胡问静继续说下去。
胡问静道:“司马家人才很多,或者可以扩大点说,大缙朝有很多人才,豪门大阀,寒门,地方小地主,落魄的子弟,大缙朝到处都有人才。”
“汉末三国鼎立的时候谋士如云,猛将如雨,人才辈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为何到了大缙朝却忽然人才凋零,朝廷之中去掉一群曹魏时期留下来的老臣子就只有一群废物了呢?”
胡问静笑道:“我曾言是因为九品中正制,大官的儿子继续是大官,何必认真读书,吃喝玩乐不香吗?这些话只是为了向人表达胡某是门都没有的贫苦出身,胡某对门阀有天生的厌恶感,胡某不是任何一个门阀的人,胡某很有分析能力等等目的,吸引朝廷大臣以及皇帝陛xià • zhù意而已。”
贾充点头,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想在朝廷往上爬就要说上级喜欢听的言语,胡问静敢直面承认当年表达出来的外表都是假的,这既是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比较深刻,无法也无需隐瞒,也是认为她翅膀硬了,无需一味的迎合大佬。贾充笑着,胡问静真是天生的奸臣啊,比他年轻的时候强多了。
胡问静继续道:“……可是九品中正制不能解释为什么同样是门阀的子弟,在汉朝、曹魏的时候各个门阀都冒出了无数的人才,而在大缙朝各个门阀却盛产蠢材了。”
她笑道:“在汉末曹魏的时候司马家有‘司马八达’,嘿嘿,司马防八个儿子个个出息,如龙似虎,这司马家的教育不可谓不牛了,没想到司马家夺取了天下之后教育竟然飞流直下三千尺,人才少得可怜,蠢材却一山更比一山高了。”
“这能认为是九品中正制造成的吗?九品中正制还能压制皇族子弟?哈哈哈,怎么可能。”
贾充微笑,九品中正制现在看着限制了寒门子弟的发展,但当初提出来的时候却未必就是这个目的。
豪门大阀根本看不起寒门子弟,穷苦人家识字的都没几个,寒门子弟倒是有钱读书识字了,可是识字明理就能够与豪门大阀的子弟争夺官位了?当官靠的是名望和推荐,有钱、读过书,但是家族中没人当官的寒门子弟有几人可以幸运的得到他人的赏识而被推荐成官员?大缙朝翻来覆去的举例无数遍的寒门子弟也能当大官的榜样唯有张华一人而已,世人皆知有才华的左思陆机还不是只能眼巴巴的等着贵人推荐。如此,豪门大阀有必要用九品中正制压制寒门子弟当官吗?
贾充出生没几年曹魏就执行九品中正制了,他从小习以为常,没有细细的想过为什么朝廷要贯彻九品中正制,此刻随意想来无非是几种可能而已,比如沿袭汉朝的用人制度,比如曹魏利用中正官将官员任免的权利收归中央等等。九品中正制想要突破汉朝被门阀垄断的“察举制”,更全面的挖掘人才,巩固中央,但事实证明这突破的程度少得可怜而已,只是几十年就重新被门阀控制了整个朝廷。
胡问静继续道:“……汉朝和曹魏人才无数,而大缙朝人才稀缺蠢货横行,其实是司马家造成的。”
“江山更替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自古以来多少国家兴多少国家亡?权臣篡位更是时有发生,三家分晋,老曹家篡位,司马家篡位放在浩瀚的历史之中不过是小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