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官凭着一张嘴在朝堂争得一片立足之地,规谏帝王弹劾百官,是历朝历代不可或缺的的重要官员。帝王对于言官的敬重一定程度上反应其明智程度,是能听得逆耳忠言还是喜阿谀奉承,是名留青史还是背负暴君的名声遗臭万年,皇帝与言官间的拉锯落在后人眼中便是其品性的反应。
这些道理谢如伊自己都能清楚明白,更不要说段煜这个真真切切坐在皇位上的人。此刻他开口便要割掉言官的舌头,他无所顾忌可谢如伊不敢让他背负后续而来的非议,她抱着孩子的手抽出来劝阻道,“你别这样!”
谢如伊虽然只听见刘御史这一次非议皇子,但在段煜面前指不定说了多少次才惹得他这么气愤,在谢如伊眼中段煜一直是温柔体贴的好夫君,也是仁爱的出色君王,要说是谁的错肯定都得算在刘御史头上,但是,“这是儿子满月,别弄得人心惶惶。”
“朕说出去的话哪有收回的道理?”段煜连谢如伊的阻拦都不管不顾,一心想除掉刘御史这碍眼之人,“他心有不满日后也做不成一个本分的言官,到不如没了舌头还能安分守己。”
刘御史醉意不重,脑袋被撞疼更是让他恢复几分神志,而侍卫上前粗暴地拉扯拖拽和皇帝的警告直接让他从头到脚一个激灵吓醒,堪比兜头浇下一桶冰水,挣扎着跪地求饶,“皇上饶命,饶命……”
可侍卫哪里由得他胡来,见皇帝毫无收回成命之意,而皇后的劝阻也没起作用,直接把刘御史嘴堵上强制带离。
谢如伊收回手不再多言,只摸摸儿子懵懂无知的小脸儿,他好奇地睁大眼睛到处抓抓摸摸,完全不知他的父亲为了护着他做出了多大努力。
气氛欢乐的酒席一时间无比寂静,下方臣子噤若寒蝉,段煜板着脸一言不发,君臣持续对峙令压抑感到达巅峰,段煜霎时失去一半兴致。可酒席的主角小叶子无知无觉,自顾自地抓起眼中颜色最为鲜亮的葡萄往嘴里塞。
“你不能吃这个。”谢如伊急忙抓住小叶子攥着葡萄的小拳头,去掰他的小指头抢葡萄,这刚满月的孩子只有喝奶喝水的份儿,敢吃葡萄是想拉肚子吗?
但是小叶子护食儿,手上力气比不过谢如伊只能哭,眼看着好不容易抓住的东西离开手心,哭嚎得极其凄惨。
段煜对着儿子才缓和神色,心中蓦然变软,“他要就给他拿着玩儿吧,就那没牙的小嘴也吃不进去。”
谢如伊不满地睨段煜一眼,“咬破了也不行。”
她强硬地拿起葡萄扔进果盘中补充道:“奶娘说,他要是尝到酸酸甜甜的味道,以后喂奶喂水可就麻烦了。”
“也是,还不能让他吃到好东西。”段煜抱过哭喊的可怜的幼子,刚要轻声软语地哄几下,却发现他停下来,而白净的小脸上什么都没有,还能咧着小嘴,“……”
这孩子……随谁???
帝后与皇子的互动落入下方的朝臣眼中,他们家里也是有过小孩子的,可孩子出生后他们做过什么呢,好像只得空时看一眼,从没有放下身段去抱着哄着,而不知不觉孩子突然长大成人,可孩子什么时候会爬会走他们都不知道。
皇上是真的很疼小皇子,但骨肉亲情哪里比得上家国气运重要,既然皇帝舍不得不肯答应,那么小皇子意外夭折结果也是一样的。
正在这时,一名小太监小跑而来通传宫外有个自称从大观寺来的僧人,法号普江,特来求见。
又是大观寺,谢如伊眉目收紧,这位普江大师名号更大,皇嫂曾与她提起过,她最初也以为跟随太后北上的会是普江大师,但事实并非如此。可是普江大师当初不来,现在又为何而来?
谢如伊看着精怪玩闹的儿子,胸口咚咚地越跳越快,段煜也不比她放松,而小叶子似乎察觉什么突然啼哭起来,眼里可见地漫上水雾滚下一颗颗泪珠子。
抱着他哄一会儿也不见好,摸摸他没尿,奶娘抱着他去喂奶也不见好,这孩子鲜少哭成这样,谢如伊更加担忧。
段煜与谢如伊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一样的情绪,段煜沉声道:“请大师进来。”
该来的躲不过,那便听听普江大师有什么话说,即便这孩子当真命格凶恶那也该有法子化解才是。
普江大师腿脚不好,来到御花园的席间时众人一阵好等,连小叶子都哭累了被送回谢如伊怀里睡着,不知世事。
随行的小太监几次提出让普江大师乘一段较撵再步行,但普江大师恪守礼节,他一介僧人哪里有资格在宫中乘辇,完全不知等他的人心思各异,神态复杂。
谢如伊见普江大师明显不同于源溯,他是看起来很和蔼之人,沉稳中带着随缘的散漫,慈悲的笑容是他脸上最平淡的表情。
普江大师行礼后起身,环顾四周了然笑笑,看来师弟给宫中贵人带来不少麻烦。
段煜先行开口,语意防备,“不知大师远道而来,特意赶在皇子满月席上出现所为何事?”
“贫僧并非刻意挑这个时间……”普江大师似乎没听出皇帝的排斥之意,或者听出了也不在意,“实在是贫僧,刚好赶上。”
他一听到师弟给太后炼丹的风声就动身启程,时间不晚,但他实在是走得慢,而他又不是个会赶路的人,那就什么时候到都是缘分,亦是修行,虽然在皇上眼里不见得是这样。
“贫僧此番而来,是想带师弟会寺里,寺中事务繁忙,离不开贫僧这得力的师弟。”普江大师笑眯眯地解释道,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答案。
难道不是为了小皇子而来吗?
谢如伊的心还悬着并未松懈,源溯已经被段煜以妖言惑众之名关押起来,太后实则疗养其实也是拘于宫室,两人再难接触,只是太后偶尔去询问炼丹的方子,都被源溯大师以秘方不可外泄回绝。
太后因此想方设法想请段煜将源溯大师放出来,都被段煜搪塞过去,可普江大师来要人,该给吗?
“朕也觉源溯大师留在宫里实在是屈才了,”段煜口是心非地说着场面话,“如果您能管住他那张口无遮拦的嘴,朕当然愿意把他送回。”
谢如伊拿不准普江大师的态度,万一普江与源溯想法一致,放走二人那小叶子的流言蜚语可挡不住,她请求道:“大师,可否请您给小皇子看看面相?”
“娘娘言重,这是贫僧之幸。”普江大师走近几步,而谢如伊换个姿势抱小叶子,将他的脸露出来,又将两边的褥子边往两侧拨开,免得挡住普江大师的视线。
普江大师盯着许久才温和地缓缓说道,“小皇子生的天庭饱满,眉目清秀,日后必定是有福之人。”
眉目清秀?
谢如伊惊愕,低头去看儿子酣睡的面容,天庭饱满她没有意义,但是眉目清秀……那光秃秃只有一片细密绒毛的眉骨和闭成两条月牙一般缝隙的眼睛,也算是清秀?
但这都不是重点,她听到最后的有福之人才是心下松快,“大师所言非虚?”
质疑普江大师之人不止谢如伊一个,亦有张丞相发问:“小皇子出世之事天生异象,源溯大师可说是凶命啊!”
被怀疑和作比较,普江大师也毫不生气,很是耐心地解释,“贫僧那师弟修行尚浅,说的不准。且不说这些事有没有因果,即便是真有联系师弟他只看到暴雨雷劈一事的表面,哪里能想到这或许是凡夫俗子承受不起真龙降世的恩惠呢?”
此言一出,连谢如伊都震惊不已,更别说一心想撺掇贤嫔上位的张家几人和跟风摇摆的臣子们。段煜溢于言表地高兴,连带着对普江大师都客气几分,“多谢大师解惑。”
——这下再无人敢将各种灾祸算在一个稚子身上。
普江心血来潮,忽然问起,“贫僧可否为小皇子点灵?”
“当然可以。”谢如伊自然愿意,将小叶子交给奶娘抱到普江大师面前,看着普江大师食指在小叶子额间轻轻一点,这便是收到佛家的祝福。
小叶子额头被碰到时,突然睁开明亮的眼睛,在普江大师的手指离开时他又闭上,似无事发生,看得人啧啧称奇。他被抱回谢如伊怀里,在脑袋两侧举着小拳头睡得香,谢如伊呼出一口闷气,这些时日因源溯一句话带来的阴霾终于散去,她的小叶子能无忧无虑地成长了。
至于那胡言乱语的源溯大师,段煜已经派人去带来,不多时一个身无袈裟,只有几层白色粗布麻衣之人被带上来,黑白相间的凌乱发丝不知多久没有打理。他被拖上来一看到衣衫整洁,艳红的袈裟上金色纹路鲜明的普江大师,下意识扭头就想跑,被普江大师叫住,“师弟去哪?为兄来带你回去。”
源溯脚步顿住,“师弟还有未完成之事,待到事毕自行回去便可,不劳师兄。”
谢如伊淡淡道:“源溯大师尽可放心离去,宫中日后用不到您。”
普江大师笑得更加灿烂,不是时常挂在脸上的慈悲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取笑之意,“听听,师弟安心跟师兄走吧。”
源溯不自觉地整理蓬头垢面的自己,想尽可能体面一些不甘落于下风,争道:“皇后娘娘无需贫僧侍奉,但太后可离不开贫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