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宅邸住在商丘城南,位于应天书院畔。此地所住,大半是太学生或官家子弟,士风浓郁。小院之中碧树葱葱,却无多少花草,正是别有一番静谧肃然,还能耳闻不远处的读书声。堂中挂着“一经传家”之字,却是取自汉代大儒韦贤教子的典故。
自朝廷行在南京,经营四年以来,南京已是人气聚集,车来舟往,浑然不觉一月前京东戒严迹象。
赵鼎乃是洛门子弟,便是主张伊川门下“诚心正意”之道,极求朴野,不为外饰,是以堂内家具都是旧物,侍仆也着旧衣。厅内仅一博山小炉中,燃着赵鼎钟爱的御赐苏合香,淡如云雾般。
却见年轻的女婿范冲正同女儿来探望,恰好在花厅中拜访等候,见他走进来,不由站起身来。
而今范冲正任虞部员外郎,谋求外转之机,便往岳父家跑地勤快了些。
扶着老丈人坐下后,范冲说道,妻子赵氏已去了后院寻母亲说话。翁婿间聊了几句,他又问起道:“岳翁,听闻胡安国的死党回朝了?不知朝廷可授了官职?”
赵鼎看了眼这位“唐鉴公”范祖禹的长子,抚须叹道:“昨日这秦会之不知道殿上说了什么,官家器之,今日,竟授了他侍读学士。”
便见范冲脸色也是微变,几分慌乱地犹疑道:“岳翁不曾听错吧?这侍读,虽是品级低于礼书,却是官家起居近臣。”
赵鼎却不答,蹙眉沉声道:“此人决计不可小觑。”
范冲面露担忧,急切道:“而今便是怕他日日在官家前,说胡氏之学。其乃曲学邪说,甚么取春秋,分明是意在当下,欲重立圣人道统……图谋不小!而今朝堂上,新党当道也罢了,万万不能令此等邪语嚣然而上。”
“秦桧乃侍读,讲经是免不得,”赵鼎皱眉道,“建炎初年,朝廷召胡安国入京,他却不理不睬,私下说是不能与曲学立于同朝。彼时尚以为他说的是王氏之学……唯一可幸的,便是秦桧至少不会站到王学那边去。”
如今的建炎朝堂上,正是新党当道,如李纲乃蔡氏推荐、宗泽乃吕惠卿所荐,计相叶梦得更是蔡京的门生。
赵构登基时虽为元祐太后所立,却显然没有扶持旧党的意思。只是给苏轼平反封王后,便没了下文,甚至一次问起时候,还说:“王安石、程颐之学,各有所长。不可偏废。”
为此,赵鼎等一众理学门人,不免颇为忧心忡忡。然则比起李纲等人,更让他们敏感的,却是程门内部的正统之争。
胡安国学自杨时,在湖湘讲学三十余年,门下弟子众多,俨然有自居程门正统之意。
赵鼎虽是不曾与程颐相识,门下却多聚伊川之士,身在朝廷,自是也欲秉持话语权。
“岳翁此言大谬!岂不闻,君子之诛,尤加于小人之桀雄。”却见范冲却摇头,干脆举出孔子诛杀少正卯的例子,反驳道,“王氏之学固然可恨,坏人心术。然自孟子以来,道学沦丧,唯独二程夫子,复兴圣学,重塑道统。胡氏却欲将圣学,再立为帝王之学,此亦歪曲大谬。”
他斥责道:“其心实媚上也!”
便见赵鼎也是露出赞同之色,微微点头。
赵鼎又问道:“前些日子,你与我说是要刊行夫子手迹《伊川学》一书,此事朝廷已是允于国子监来做了。这般,你却将那套程门亲笔真迹底本取来,再于我瞧瞧。”
却见范冲面露难色,道:“此事岳翁吩咐本是好说,只是眼下为一朋友借去观摩,不若我今夜便要回来,明日给岳翁送来。”
赵鼎听了,面色微一变,正色道:“你可真确定那是夫子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