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终不曾料到,此生竟还会听到这句“南归南、北归北”的话语,一时间竟有几分恍惚和啼笑皆非。
须知,在辽国尚存时也是称宋朝为南宋,而宋则称其为北辽。二国分以南朝、北朝相称,一直延续百年。乃至之后的宋金之间,亦是分以南北。只是这南北的界限,究竟是上一世赵鼎所说过的“划长江而治”,或是秦桧第一次主持和议时的“黄河”,或是第二次和议时的“淮河”……却完全取决于具体的国势国力之上。
“卿也是此一般与金人谋画的吗?”
赵构不禁笑吟吟问道,却尖锐地宛如利锥刺来。便见秦桧面色刹那一片惨白,手中一抖,便几乎是要将那汝窑鱼盆跌落到池子里去,但终究只是几乎。出乎赵构意料的是,他的手紧紧捏着鱼盆,容色片刻灰白之后,反而变得面无表情,便连方才的失态之色也尽数收敛了起来。宛如为一双无形大手从玉石表面将浮雕一干二净地抹去了,又似乎那些慌乱,从不曾真实存在过一般。
便见他垂下头跪地,却双手高举着鱼盆,几分恳切,又似是细微胁迫一般,缓缓道:“官家,此非君臣之所宜言。臣从不曾与金人有任何规谋,百胆赤心,皆为国是,官家何以疑臣?为人君者,得无量乎……”
良久,好似地砖上的凉气也如那薄薄目光一般,似刀锋透过膝下官袍布绸沁入秦桧膝盖之时,他忽然觉得手上一轻。余光一扫,那鱼饵盆已是为赵构接了回去。
便听他用左手指节敲了敲盆沿,缓缓道:“起来说话。”秦桧站起时候,只见赵构眯着眼,却也一般得面无表情,哪里还有任何轻佻的讽刺笑意,或是半分的怒气在。
二人就好似两尊面无表情的菩萨木塑般,站在亭子里不说话,彼此间相距咫尺,君臣似是变得更为亲密。然则却也益发危险。
皆是试探。
秦桧心下明白,便是从一开始论赵鼎之事,赵构便已是试探自己,或许早自他南归来面圣的每一日、每一次,都便是如在刀尖上行路般无异。然则,这一场场的试探,赵构究竟在寻觅什么?或是在渴求什么?秦桧一直以来都在快速思索这个问题,而今日,他好似接近了答案。
赵构自是知晓秦桧有多长袖善舞,难以掌控,他几乎少有将此人的伪装尽数迫卸,如今天这般的地步,但也是因此,在这一刻也被人一眼看穿了些许。
他无法容忍的,是失去秦桧。就宛如徽宗四次罢蔡京又四次用蔡京,宛如神宗罢王安石又二相王安石……他无法容忍的是这种诱惑。同类相知,君臣一体,没有一个皇帝能容忍这种诱惑。这亦是宋朝君权规划制度的必然,他要做的那尊高高在上神像,万事皆不须会,只会做官家。而他要寻到是一道影子,听话且能干,且宛如一体,且托付之,也因此得罪朝野、士林、乃至结仇天下,亦不避谤怨。
至若这等人物究竟是奸臣,或是能臣,且留下功绩,留与后人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