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是与树灵共栖的灵体邀他通感,其实这会儿他倒更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即使是六壬灵尊,这会儿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若不是这灵体故意隐瞒,便就只有一个解释,就是灵体生前魂魄不全。就像谢凝,丢了司管记忆的遗魄,变成痴傻,傻得连他苦苦等了四百多年的师尊都不认识了。
而司管五感七情的一魂,恰恰是区别人与妖的皆魂。
树灵,人灵,浓眉男子……
黎千寻顶着一头雾水被憋在这副死气沉沉的壳子里神游天外的时候,床边的墙角处忽的传出一声响亮的蟋蟀叫声。
像是一声鸣笛,高高的扬着明朗的调子在黎千寻耳边炸开。
紧接着,他只觉得身体一轻,又被人横着抱了起来,对于这个动作,黎千寻几乎心惊肉跳。
而且此时,窗外月明星稀,屋内清风良夜,再加上床底下那几只叫得欢快的蛐蛐儿,黎千寻默默在心里抹了把汗,牝牡之欲人之常情,他现在简直连一掌拍晕自己的心都有了。
想他堂堂仙道灵尊,本就是无欲无求无牵挂的独身光棍一条,上辈子被自家女儿炸了不算,这好不容易捞了个新壳子重新混迹人间,况且是刚刚有了那么一点想要放飞自己的念头……
虽说是万分的不合时宜,可这会儿他就是很邪门的想到了晏茗未,而且还更邪门的冒出一股似乎要贞/操/不保的负罪感。
床上的纱帐被风吹起来的时候,那男子已经欺身压在他身上,黎千寻默默磕着后槽牙,悲愤地想着该不该强行结束通灵幻境,这种活色生香的场面他实在拉不下老脸细致观摩。
只是想到那个刻在玄榕树根上大的触目惊心的定魂符,还有仍被困在树根里的三十几个凡修老人,黎千寻将牙一咬,心里暗骂了一句娘。
可就在万事俱备水到渠马上就成的时候,黎千寻闭了一下眼,待到再睁开时,眼前已是天光大亮。
耳边也没了催命的蛐蛐叫,赫然又是换了场景。
玄榕,依旧是玄榕。
黎千寻默默松了一口气,却又在看清玄榕处的景象时立马将刚吐出的气吸了回来。
树顶上无数只磷蝶飞的纷纷扬扬,树下鳞粉撒的飘飘荡荡,黎千寻被一口气憋得喉咙生疼,鼻子一痒,又打了一个喷嚏。
这情形,竟与不久前刚进来时一模一样!
黎千寻凝了凝神,发现唯一不同的是,不远处的树荫下,有一个端坐弹琴的身影,黑衣墨发形影相吊,似乎是方才那位健硕的浓眉男子。
那人轻拨琴弦,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黎千寻下意识抬了抬胳膊想要确定一下自己还是不是“阿水”,下一刻却看到了自己的手,和出门前刚换上的金边黑衣袖口。
得,这下旁观的彻底了。
黎千寻走近了蹲在那人身前,无声琴,也无乐香。
看着那男子在一片静谧中抚琴,他心里顿时涌上一股复杂的熟悉感。
无声曲,是四界灵司言溪棠独创独掌。黎千寻上辈子也翻来覆去钻研了很久,最终也只能做到会听。
本以为那孤僻冷硬的老东西绝了自己门户再无后人,万万没料到,司音谷连学了无声琴的弟子都有。
既然言溪棠的乐术后继有人,那玄榕上的定魂符究竟是谁的手笔也就不能轻易定论了。
黎千寻幽幽叹口气,他和言灵司的恩怨果真还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哪怕重活一世,也步步被那人掣肘。
或许就像之前绿水所说,言溪棠并不是看不上他浪荡无拘肆意随便的行事作风,而是根本就看不上他这个人。
不论他生他死,四界与六壬都是“他不入地狱,我寝食难安”般的不共戴天,简单明朗到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只是他现在实在没工夫去追究,这些事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在绕着弯子唱大戏。
四百多年沧桑变幻,新恩旧怨早已流成了一滩浑水,而如今的这片水面上,无论如何也映不出刚入世时的那个他了。
黎千寻承认,他不如绿水,他没有七情散人万事随心的爱憎分明,也早已没有了孑然一身的自由自在。
黎千寻看着面前抚琴的男子,伸手轻轻搭上他手腕。
细薄琴弦下的琴身上新红旧血凝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猩红看着刺眼的难受。
男子脸上表情淡淡,浓眉星目渗透了冷寂,低头颔首,指尖轻动,仿佛是将自己全部的精神灵息都融入这一段无声之曲。
弦上未凝的血珠随着琴弦震动,与缠在琴轸上的灵流一同向外飞溅,血雾飘散间,尽是过往的浮云变幻。
不知这人已经在这树底下坐着弹琴弹了多久。
冬无雷,夏无雪,一曲无音上邪,从言笑晏晏的清风细雨,到并肩杀伐的雷奔云谲,气势昂扬的一段乱声过后,悠悠尾序轻描淡写间又重新铺开一卷千里冰封,仿佛万事万物都不复存在,只余天地间一个寂寞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