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此次负责守卫的修者怕是活腻了,竟然不止走漏消息引人注意,而且连门都没看好就这么让别派的人闯了进来。
琐隐醒来之前就已经赶过来的江上寒一直守在儿子身边,亲眼看着琐隐的满头白发慢慢变回少年人该有的墨色,高兴地似乎就差当场哭出来了。
平芜君子的前半生,平安无虞且富贵顺遂,少年人的这种悲伤他不是很懂,看着儿子哭得泪流满面,也只能默默俯下身去搂搂他的肩膀。
破瓦寒窑里头的孩子,在一些世家贵人眼里,那一条命的确值不了几个钱。
但少年性纯,幼时杵臼之交最是真挚热烈,在琐隐眼中,初九的命和他自己的命其实并无分别,而且在这种时候,或许还会觉得朋友比自己更加重要。
碧连天黎氏最德高望重的长老以身殉道,其实即使他没有将自己余生寿数渡给琐隐,强行将星辰石融入生人灵脉,这人也活不了多久了。
不是每个人都像晏宫主一样灵脉中接了墨藤夜宴,也不是每个人都是镜图山江娆。
黎纯之所以看准时机抢了星辰石,大概也有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原因是破釜沉舟,但不是对自己,而是对黎千寻。
“子真长老!”
“…师兄!”
黎纯虽然坐姿端正衣发齐整,但只要是个丹修者,一眼就能看出人已经没了气息。
眼前局势如何似乎已经不用再开口多问了,黎氏众人到场之后第一反应便是拔剑,在他们看来,除了黎千寻之外,那一小圈里的所有人都是共犯。
黎千寻扫了一眼神情愤然冲到最前面的几个,翻翻袖子捞出将离琴横在了自己膝上,五指平放压住颤动嗡鸣的琴弦,稍稍抬眸盯住为首的那个,淡淡道:“凡是碧连天的弟子,都出去。”
站在他身后的江娆轻轻咬着嘴唇皱了皱眉,一手握住月将剑柄向前跨了小半步,只是未及开口,黎千寻抬起胳膊挡在她身前:“江宗主,碧连天自己的家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黎氏众人实在不解:“大公子?!”
黎千寻摸了摸将离琴弦,耐着性子道:“听不到还是听不懂?”
就在这时,明明已经中止试炼的校场处,又突然冷不丁传来一声弦动鸣音,声音并不太响,却让围在井边的这些人浑身一颤,或许所有人在那一瞬间都以为是黎千寻手里的琴发出的声音。
他们并不一定就认识那把琴是将离,但只要是这人搞出来的事,就没有好的,这几乎已经是整个修真界都认同的真理。
听到弦鸣声,黎千寻皱着的眉头略微动了一下,是乱音的声音。
而旁边一向对乐术不甚关心的七情散人,竟然似乎也认出这琴声他熟悉,这人略带疑惑地眨眨眼看了看黎千寻,又转过身看看就杵在他身后不远的黎氏弟子。
看着一群后生满腔愤懑还特别不理解状况的纠结表情,袖子一甩清清嗓子准备帮忙赶人:“哎呀这里没事,你们有事先去忙你们的,快走快走……”
在场的众人虽然都没见过七情散人本人尊容,但是却也知道,传说中那位谪仙一般的清修仙宗形貌淑尤如松如玉,姿容清绝世无其二。
人长得好看到一定境界,扔到凡人堆儿里有多鹤立鸡群是一目了然的,所以即使从未见过,也有不少人迅速想到他就是七情散人。
虽然眼下这人一点都不高贵也不稳重的言行举止总让人觉得有那么些许别扭。
黎氏几乎满门上下都知道,在修真界消失了几百年的“七情散人”与他们碧连天有着同其他派系不一样的情分,所以这时候看到前世仙宗亲自现身,即使这位祖宗的言行显得略有那么点不靠谱,一个两个的却也不经意间觉得踏实了许多。
七情散人的几句话显然比黎千寻的话更管用,黎氏众人都特别给面子的窸窸窣窣收了剑敛了怒气,规规矩矩往后撤了几步。
然而就在七情散人笑呵呵准备回身的时候,众人忽然又听到一句:“绿水,你还有什么脸在这里对别人指手画脚?”
语气冰冷甚至比对黎氏弟子们说的那两句话还要不客气。
“啊?”七情散人忙转过身,“什么?”
黎千寻皱眉盯住他的眼:“你都干了什么好事,还用我一件件说给你听?”
说着话,他右手压住将离琴,左手抚过初九的手腕猛地一拉,将连在黎纯手心咒文网上的血丝扯断,随后抬手一扬自袖中拂出一股灵流卷起禾初九软踏踏的身体扔给了绿水。
“既然是来收尸,就带着你的东西滚!”
七情散人被疾飞过来的初九撞得向后踉跄了一下:“阿尘!”
黎千寻向下紧紧压住指间琴弦,又道:“禾家庄被你害死了多少人,初九年纪小他不懂事你也不懂吗?混进江氏对他来说只有死路一条,你纵着他胡来就明摆着是让他来送死!”
可怜七情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猝不及防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他抱着已经没有一丝气息的禾初九委屈吧啦地哼唧:“…不是…我……”
这时候琐隐还蹲在地上哭,黎千寻这么一说那孩子哭得更伤心,但这会儿沉炎别苑刚刚究竟出了什么事反倒没几个人在意了。
不明真相的围观众人一时都被仿佛莫名就急转直下的情节震得瞠目结舌,回神之后三五一堆嘤嘤嗡嗡的低声交头接耳。
知道碧连天少主向来无法无天,越矩失礼目无尊长是常态,可是却万万没想到他连七情散人都敢这么严词厉色的教训,这出热闹也未免太魔幻了点吧……
甚至还有人嘀咕,怕不是这位黎大公子跟七情散人之间也有过什么风流事,这么一看的话,这人守着晏宫主还朝三暮四这事儿似乎也就不那么难理解了。
黎千寻稍顿了一瞬,左手攥拳隐入袖口,看着绿水又道:“滚回去问问初九他娘,问问禾家庄枉死的数百冤魂,若是知道他们一直以来敬畏尊崇的仙卿其实只是欺世盗名之辈又会作何感想?”
七情散人大概是被这后两句骂得太惨了,身体绷紧脸色发黑,他看着黎千寻皱了皱眉,也悠地沉下了声音,道:“…你真的不相信我?”
黎千寻低头看了眼将离,拇指在正中徵弦上轻轻一划:“你还有什么值得我信?”
此时涌进沉炎别苑凑热闹的已经聚集了百人不止,井边那几个人之间气氛紧张似乎一触即发,本来还有兴致看戏议论的人群不知何时也变得寂静一片。
这种情况若是七情散人突然翻脸,围观的人怕是免不了这一遭池鱼之殃,所以很快的,除了少数几个黎氏成年修者和江氏董氏几人之外,其他各家人都陆陆续续悄无声息的退出了沉炎别苑。
说到底还是别人的家事,就算礼节性回避这个规矩在论法到会期间没有那么严格,这看热闹的自己个儿也要知道点儿分寸。
“识趣的都走了,你还不滚?”黎千寻看看周围仅剩的稀稀拉拉几个人,又道。
七情散人也不再多言,单手揽住初九,袍袖一扬凌空将不远处一名董氏修者腰间的长剑抽出,随后剑光一闪人便没了踪影,只剩地上那些被踩踏得更乱的杂草在风中一个劲儿的抖。
七情散人离开之后,黎千寻对仍留在身边不远的黎氏修者招招手,叹了口气才道:“把子真长老的遗体送回温晓别苑吧,宗主要问什么让他晚上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