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镇北王府。
一间供奉祖宗牌位的祠堂里,老王爷正在敬香,而那如今身上只有一件单衣的张麟轩已在祠堂门外跪了数个时辰。
待香燃尽后,老王爷走出门去,轻轻带上门扉。
走到张麟轩身后,背对着少年,负手而立,问道:“可知我为何要罚你?”
“不计后果,鲁莽行事。”张麟轩耷拉着脑袋。换做平常少年往往会据理力争,一旦觉得自己所作所为,问过本心后毫无过错,少年便绝不认错。
但今日不同,父王先是将本来想为自己求情的兄长匆忙外派,后开祠堂敬香,父王单独在祠堂内待了数个时辰。张麟轩心里明白今天的事小不了,绝不只是杀了个人那么简单。
老王爷竟是有些笑脸,道:“从小到大,倒是难得有主动认错的时候。起来吧,与我聊聊你的看法。”
张麟轩的腿跪的有些疼了,起身时稍稍迟缓了些,道:“回父王,北境的事,当然是您说了算。”
“琳琅书院求学三年多,山主齐先生难不成就只教了你这句话?”
张麟轩有些气不过,说道:“求学时,我与我师兄便意见相左,我向来是赞同法度严苛。陈老将军的事,我了解不多,但今日作为,却有一番豪气。要行法,势必会有阻碍,贪官污吏,结党营私自古常见,大力整治固然无错,但难免会惹得北境将领人人自危,老将们大都是戎马一生,刀山血海里走出来的,骤得富贵,难免心生他意,为人父母为子女留下安身立命之财,无可厚非。”
老王爷笑问道:“所以贪财无错了?”
“大错,一来王府从未克扣过所有人的月俸,二来私敛不义之财,更是违反大旭律法,按律皆可杀之。但其根源在于那些挥金如土的儿子们,父辈有过,子辈亦是有罪。”
老王爷笑容玩味的盯着自己的儿子。
“看我干吗,长这么大,我可曾有过挥金如土的日子?”
老王爷拍了拍眼前这个已然不能算作是少年的少年的肩膀,神色认真地点点头,笑道:“辛苦了。”
“您儿子我逍遥自在的很,辛苦什么!”
老王爷抬头望向夜空,今日夜间骤然行动,北境三州注定会动荡不安,但不会有大的意外,以孙玄的本事,足以做好一切。
雾霭沉沉,不见明月。
老王爷双手拢袖,略弯着腰,显得有些暮气。岁月斑斑的苍老脸颊,笑容难掩,道:“我张允执与许馨宁的儿子,镇北城六位公子最小的弟弟,韩黎先生之徒,齐先生之弟子门生,愿为一个普通丫环仗剑shā • rén的翩翩少年,如何能差于他人?!”
张麟轩同样看着夜空,扯了扯嘴角,笑道:“没让您失望就好。”
少年曾将七盏琉璃灯,大大方方地送人,只为了换来万两黄金,救济那毗邻北境的幽州三十万难民。
少年曾将三只千里马,随意宰杀吃肉,只为使三个卑贱奴仆得以续命三日。
少年曾强抢民女,勾搭美妇,只为了后者能有选择所谓良人的机会。
少年今日肆意shā • rén,只因为他感受到了那女子的求死之心,已不愿再苟活。
少年并非没有善心,也并非多么由衷认可性恶之说,只是多少有些慰藉罢了。
少年的已然见过太多的险恶算计,人心复杂。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因为其本恶,所以所做之事,少年不会深究。
三十万难民,骂北境最狠,为何不肯施舍更多;
卑贱奴仆,骂王府最狠,为何不肯多救我几日;
民女美妇,骂公子最狠,为何要污我名声。
人心不足蛇吞象。
老王爷满脸笑意。何曾失望,欣慰更多,希望更多。
之后父子,便是一个说,一个听。张麟轩说着齐先生传授的法之学问,老王爷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心中渐渐有了新法的一些框架。
过了酉时,老王爷亲自送张麟轩回了院子。
将张麟轩送到芳槐柳序的院门外,老王爷便离开了,走了不远,又回身望去,瞧着儿子的背影,欣慰不已。昔日围着父兄打转的稚童,如今已是一个能肩挑重担的大人了,只是即将落在肩头的担子有些重啊,不知道他抗不抗得起。
走进院中,张麟轩便见到了一身红衣的大丫头求凰。张麟轩口中的小凤凰独自一人坐在池塘边上,雪白的脚丫在水面上起起落落,拨弄起一圈又一圈涟漪,低着头,贝齿略有些发狠地咬着红唇,似乎在与人生闷气。
张麟轩轻轻坐在她身边,笑问道:“谁惹我家小凤凰不开心了?少爷带你出气!”
求凰神色恍惚,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人惹我。”
张麟轩撸起袖子:“不行,一定是有人欺负我家小凤凰了,少爷我给非要给他揪出来!”
张麟轩做势要起身,却被求凰一把拉住,然后笑道:“公子,求凰只是有个问题想不明白,真没人欺负我!”
“什么问题呀,说出来少爷帮你一起想!”
女子装作一副愁容,双手托住脸颊,含情脉脉地望着张麟轩:“我再想,我家公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娶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