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和妙音寺的事,他熟得很的,而且做来也顺手。’
‘不似我,做起事情来束手束脚不说,还浑身的不自在。’
‘嗯......’
不单单是心魔身,就连佛身都能从这一阵沉吟中听出了净涪本尊的意动。他更觉得情况不妙了。
佛身斜斜往对面的心魔身瞥了一眼。
这天晚上玄光界无月,夜色稍嫌浓重,可饶是如此,佛身还是看清了心魔身脸上若有似无的得意。
但得意归得意,在没有得到净涪本尊的准话之前,心魔身也不敢真的松懈。万一被佛身翻盘,跌到坑里去的怕就得是他了。
哪怕作为三身中的根本,净涪本尊掌有绝对的决定权限,可是每每遇上事情,尤其是关乎心魔身与佛身的那些事情时,净涪本尊也会在一定程度上考量心魔身与佛身的意见。
这会儿也不例外。
他偏头看向了佛身,‘你的意思呢?’
佛身端正了面容,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若是需要,我回去也无妨。’
心魔身听得这话,没有觉得欢喜,反而撇了撇嘴,又往佛身那边倾斜了身体,颇有些就看你会说些什么鬼话的意味。
佛身压根就没理会他,对着净涪本尊认真道,‘方才我险些落入那三位手中,过错在我,若没有本尊你及时提醒,后果不堪设想。’
净涪本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心魔身眉头蹙起又快速放平。
佛身这家伙,果然难搞。
佛身说到这里,又往心魔身那边微微低头,以示歉意。
‘我若只是自己失陷在他人手里,倒也还是小事,倘若因为我,连累到心魔身乃至是本尊你,麻烦就大了......’
整个识海世界里,渐渐安静下来。就连一贯以微薄恶意揣度佛身的心魔身,此刻也都收了那过分浮夸的表象,沉默地听着。
正因为都是净涪,正因为他们三身一体,心魔身与净涪本尊才明白佛身此刻的认真乃至......屈辱。
净涪,从来不想对谁认输。
哪怕是自己。
可现在,佛身正在低头。
净涪本尊也好,心魔身也罢,这一刻的识海世界里,没有谁是真正轻松的。
佛身能够体察到从净涪本尊与心魔身那边传来的情绪,他不见欢喜,仍自稍稍低垂了脑袋,继续着。
‘那是我的错。’
他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就算这次事情有人及时补救,没有招致最糟糕的后果,也仍旧无法遮掩这中间的过失。
不是每一次做错了事情,都能有这一回的运气的。
‘是我大意,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那三位金仙。’他说。
识海里仍旧只有佛身自己的声音回荡,净涪本尊与心魔身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过半响之后,佛身才又道,‘而我认为,这一次,我所以会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旁人......’
心魔身原本还只是静默听着的,但这会儿越听越觉得不对,他猛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还低着头的佛身那边。
他盯得那样紧,以至于即便他们如今分别掌控着两具傀儡,没有在识海世界里显化身形,心魔身也能清楚地看见佛身所执掌的那具傀儡,看见他此刻的姿态与神情。
‘其实都是因为我开始渐渐仰赖手中的诸般护持,妄自尊大......’
心魔身暗自握拳,盯着佛身那眼神越渐平静的同时,也更幽深了。
好,不愧是你,佛身!
他死死盯了佛身两眼之后,快速平复心绪,然后一寸寸收回目光,将它垂落在自己身前,但他耳边,还不断地传来佛身的声音。
‘......我若回归景浩界也好,能再仔细反省些日子,填补漏洞,以免日后再闹出这样的岔子来......’
心魔身实在有些按捺不住,他将目光拔起,却懒得去看佛身,而只看定了净涪本尊的方向。
不是吧,都是净涪,谁还不知道谁?佛身以退为进这手段使得那么明显直白,本尊你不会真的如了他意吧?
净涪本尊沉默了片刻,抬手将一卷佛经取了过来,摆放在身前摊开细看。
‘罢了,你还是与心魔身一道,暂留玄光界吧。’
心魔身先是一恼,随即一喜,又飞快将种种心情隐去。
佛身先是一惊,慢了小半拍才道,‘......我与心魔身一道......’
净涪本尊头也不抬,只又道,‘对,你与他一道,留在玄光界,看看这边事情到底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佛身没有再说话。
净涪本尊道,‘玄光界本土修行者、浮屠剑宗及其背后隐伏脉络、鸿闻界青山剑宗乃至是诸天寰宇剑修一脉、阿难尊者及其身后佛门一脉以及诸天寰宇中各处觊觎浮屠剑宗势力......’
他将这些接下来很可能会在玄光界里登场的势力点了一遍,才道,‘显然,这里的水会很浊,你们行事,且要更谨慎些,莫再大意。’
‘若事有不妥......’他顿了一顿,迟疑片刻,最后也只道,‘就见机行事吧。’
心魔身与佛身听得,尽皆一凛,应声道,‘是。’
净涪本尊所谓的“见机行事”,其实是给予了他们绝对的自由权限。倘若事情有变,他们能够随时做出决断。甚至,这边事态倘若真的恶化到不可挽回,他们还能放弃这边的一切成果,只留心神回归本体。
心魔身和佛身应了话,却不见净涪本尊将心念收回,仍自勾连着他们三方,一时不禁有些讶异,但转念一想后,他们便也明白了净涪本尊此刻无声沉默的意图。
佛身先开口道,‘本尊放心,阿难尊者既然答应了照看元和,想来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心魔身也道,‘本尊放心,我们会提醒元和的。’
以现在他们所得到的信息来看,玄光界确实会是接下来相当一段时间的风暴所在,但浮屠剑冢及浮屠剑宗,更是这场风暴的风眼,确实相当的危险。但同为修行者,他们又更清楚,安元和是绝对、绝对不可能放弃这个机缘的。
所以也只能提醒。
净涪本尊无声沉默片刻,道,‘便就这样吧。’
他说完,三身间那种绝无隔阂的感觉就淡去了,只留下些许联络。
心魔身略略感受了一番,转眼望向佛身,续上了两者间的联系。
佛身也只是由着他动作,没有斩断。
‘来吧,我们来商量一下。’心魔身撇了撇嘴,很有几分意气。显然,对于这次没能顺利将佛身送回景浩界以及错过利用佛身纰漏的这两茬子事,他一件都不满意。
可为了能在接下来必定混乱的玄光界中占住些许便利,他还是得和佛身通力合作。毕竟,在这玄光界里,再没有谁能像佛身这样与他契合了。
佛身目光在心魔身的眉目转过,无声笑了笑,问道,‘是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心魔身随意扫过左右,很满意自己周边的环境。或者说,比起让自己往佛身那边赶,他还是更情愿让佛身跑一趟。
‘你过来吧。’
他说着,自己闲闲地将背脊往后一靠,半倚在树干上,然后双脚自然下垂,悬在空中。天的那边,一轮红日正在地平线上攀爬起来,红光浩荡之际,无尽的霞光瀑布一般垂下,充塞天地。
美得炫目。
心魔身抬起眼睑,赏玩着这一刻瑰丽的天地。
树干另一边的空中有一道浮光摇曳,接着便是一个声音响起。
“难怪你让我过来......”佛身张目望去,不禁叹道,“果然殊丽。”
心魔身轻哼一声,习惯般挤兑道,“天地自然造化,自当远胜过你顶上的那些光明云,怎么样?有没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佛身轻笑,也很随意地在另一边的枝干上坐了。但他不比心魔身肆意,盘膝坐得异常安定。
“是有一些的。”他答道。
心魔身却没有胜利的感觉。他斜了佛身一眼,不理他,自顾自赏景。
佛身也不打扰,只陪着他坐,也细细赏玩这瑰丽天地。
待到那轮红日的光华彻底化作炽白,两人才落了地。
“那我去了。”佛身道。
原本说是凑一起商量的,到这会儿见了面,却多余的一句话也无,在一起坐半日就道别,还只有这么两句话,也是够让人一言难尽的。
可这般稀奇古怪的事情,放到净涪三身这里,却是寻常得很。
心魔身看他一眼,随意道,“去吧,小心着些,别又让我笑你。”
至于说盼着佛身再犯错,好让他将他扫回景浩界世界,那是没有的。
这是真话,绝无半分虚假。
别说净涪本尊已经拿定了主意,轻易不会更改,就是没有,心魔身也知道在如今的玄光界,其实他也好,本尊也好,都不比佛身来得适合留在这里。
心魔身轻啧了一声。
佛身停下脚步,回身站定,合掌,微微躬身与心魔身一礼,转身离去。
心魔身看了看他的背影,抬手仔细整理了身上略有些凌乱的袍服,又稍稍调整了一二背后的剑鞘,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打现在开始,他是来自景浩界的散修程九,与景浩界佛门妙音寺可没什么相干。
不过在净涪心魔身与佛身分道而走的时候,他们是真的谁也没发现,在那片仿佛极近又仿佛极远的空间里,正有分左右入座的三道一僧很是随意地收回目光。
“......不知尊者意下如何?”坐在正中央的大剑修问道。
僧人模样的阿难尊者笑了笑,眉眼间粲然生辉,仿若金莲徐徐绽放,美不胜收。
“几位剑尊今日将这事托付于我,就不怕日后天庭诸位大神归位,浮屠剑宗无法向各位大神交代?”
别看如今远古天庭完全销声匿迹,昔日的那些斡旋天地的大神更是不知下落,但这诸天寰宇里,还真没有多少大罗是相信那些大神是全被打落永劫之地的。
不可能的。
真要是最坏的那种情况,顶上镇压大道的那几位就不可能完全没有动静。就连佛门......
几位剑尊堪堪想到这里,又瞥见坐在身前的阿难尊者,连忙收摄心神。
佛门大神通他心通的赫赫威名,他们可不敢视若等闲。
三位剑尊暗地里快速交换一个眼神,却作了苦脸,语气无奈地答道,“我浮屠剑宗如今内,传承无继,外,又多遭觊觎......境遇险恶至此,也是委实没有办法。诸位大神归位后便有责难,我浮屠剑宗也只能接着了。望只望,到得那个时候,我浮屠剑宗还能入得了诸位大神的眼......”
说到这里,三位大剑修各自转眼,面带愧疚地扫过周遭的“断壁残垣”,频频叹气。
阿难尊者在旁边听着,也随着三位大剑修一道,适时显出几分悲戚哀叹之气,同情悲悯溢于言表。
“时局如此,也是奈何......浮屠剑宗这么多年苦苦支撑,如今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我也是眼见的。待日后天庭各位大神回归,我定会替几位道友在我佛面前求恳,请我佛为诸位道友分说一二......想来以天庭大天尊的胸怀,必定能够体恤诸位道友才是。”
三位大剑修听得,心下猛地一跳,急急道,“劳动世尊释迦牟尼佛?使不得使不得!我等不过诸天寰宇许许多多剑修中的一脉,如今又是苟延残喘之身,何德何能劳动世尊释迦牟尼出面?我等,我等实在是......”
三位大剑修力拒,阿难尊者劝说了两句,还是没能说服他们,最后也只能罢了。
饶是如此,阿难尊者还是不忘频频叮嘱三位大剑修,“几位道友若是有需要,不妨往灵山递句话,但凡能有用得着我的,我定不会推脱。再来,便是我办不了,还有我灵山诸位师兄弟呢,还有我佛呢,我灵山总能帮三位道友讨一个公道的。”
三位大剑修连声道谢,很是感激的模样,然而他们的眼角眉梢间,却不免漏了一丝的苦涩。
怕的就是你灵山。
仅仅只是一个阿难尊者,他们还能在诸位大神面前分说,可若是整个灵山都为他们浮屠剑宗之事劳心劳力,大费周章,因果牵扯之下,他们浮屠剑宗也不用挣扎了,直接改换门庭得了。
至于他们......
呵,都用不着费心想如何去面对还在永劫之地中挣扎的本尊,干脆自个儿灰灰了吧。
阿难尊者只作没看见,他慨叹了一回,张目往浮屠剑冢里望了望,看见剑冢中拿着自家本命剑器酝酿剑势的安元和,很顺理成章地转移话题,“依各位道友看,这位小友如何?”
三位大剑修才刚刚松了口气,这会儿顺着阿难尊者目光看过去时候,见得安元和,不免又生出一分惋惜。
“这位小友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剑修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