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有一个算一个,谁都逃不去。
净涪佛身阖目静默许久,才掀起眼睑来。
他这边有了动静,哪怕仅仅是张目望去,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只言片语,却已经足够让净涪本尊与心魔身体察他的心境了。
净涪本尊微微阖首,率先收去联络。
心魔身也就比本尊慢了半拍,却不忘叮嘱佛身,‘那这边的事情就都交给你了。真有事了......你找本尊去,我忙着呢。’
话里话外,其实就只是一个意思甭管这玄光界里发生什么事,别找他。
净涪佛身也没吱声,只由着心魔身切断联络。但......
开玩笑,这里的事情他要真是自己一个人扛不住,怎么可能放着就在边上的他不叫去叫远在景浩界的本尊搭手?
更何况,他与本尊比起来,哪个更不好惹,他自己心里没数的么?
佛身站起身来,吹灭燃了一夜的灯烛,转到床榻边上,掀起铺盖躺下。
他大抵也是真的累了,过不得多时,就枕着客栈外间街道中传过来的纷扰沉沉睡了过去。
察觉到净涪佛身那边的状态,本来正捧着紫青玲珑宝塔欢喜的心魔身脸上笑容就僵住了。
他轻啧一声,到底还是没有真的闭关,分出一半心神注意佛身那边的处境,以免这个简陋的客栈防护不力,叫人扰了他的安睡。
无人打扰,净涪佛身这一场好眠就睡足了五天四夜。待到他终于从无梦的酣睡中醒转过来时候,姿态不免就有些慵懒。
心魔身瞥了他一眼,不理会他,抱着紫青玲珑宝塔真就沉入定境去了。
净涪佛身感应了一番那堪堪疏淡去的联络,无声笑了笑。旋即,他掀开被褥,从床榻上下来,迎着那从窗棂里照来的晨光大大抻了一个懒腰。
一番梳洗过后,他便沐浴着晨曦开始做早课。
还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
这处客栈本就简陋,既然先前拦不住客栈外街道传来的喧嚣,此刻自然也锁不住净涪佛身这诵经声。但说来也怪,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传开,那客栈外的长街里,却只有寥寥几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侧耳细听经文。
这些就是真正与佛有缘的人了。
这里间的诸般怪异,净涪佛身全不理会,只专注于他的功课。
待到他功课完成,他才收了手上的书典,抬头望向客舍那紧闭的门扉。
果然,才过了几个呼吸,就有敲门声响起。
净涪佛身起身,拉开门扉,就见门边处站了一人。此人一身玄袍穿得松松垮垮,脸色苍白如纸,长发披散,满身的邪气。
但比起那最显眼的邪气来,净涪佛身第一眼看见的,还是这人身上缠绕不去的绵长睡意。
那人似是站得累了,身体斜斜歪落,直接便倚在了门框上。
“外来的和尚?”他上下打量了净涪佛身一阵,问得很是随意。
净涪佛身合掌一礼,点头道,“确是。”
但更多的来历却是半点没有的。
来人约莫真的没有太多恶意,不然也不会让净涪佛身做完了功课才上门。见净涪佛身对自身来历不愿多提,他也没有要追寻到底的意思,只对着净涪佛身点头,提醒道,“此处是合欢道的地界,你要是不想被人绑去成为人家采补的对象,就悠着些。”
净涪佛身一时语塞,片刻才道,“小僧是和尚。”
那人懒懒抬手,捂嘴打了一个哈欠。
“我长了耳朵也长了眼睛,”他拖长了声音道,“但你真不知道,佛门的和尚向来最能勾得那些人心动?”
净涪佛身沉默一瞬,合掌与那人一礼,“多谢提醒,小僧记下了。”
那人很随意地摆摆手,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行走几步,却是直接转入了净涪佛身不远处的客舍里。而紧接着,那客舍的门也被关上了。
净涪佛身目送着人走了,才重新掩上门扉。而门扉甫一合拢,他面上就添上了几分凝重。
无他,只因那位即便着意遮掩了,也还是在净涪佛身眼底倒映出了一片瑰丽的佛光。
所以方才那一位,别看人家满身邪气,衣衫不整又满头青丝,人家却是实打实的佛门中人。
净涪佛身轻笑着摇头。
难怪心魔身与本尊非要在他破境之后立即戳破他。
只是问题也来了,这位佛门和尚何以会改装换面出现在这一个犄角旮旯?就连他也只是在这里暂留而已。
净涪佛身仔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深究。
人家乔装改扮,自有人家的理由,且因为浮屠剑宗的缘故,玄光界已经在快速向浑水的状态演变,他就算修为有所突破,也还是很不够看,何必抓着人家寻根究底?何况人家还率先表露了善意呢。不过......
净涪佛身笑了笑。
心魔身早些时候递送过来的资料里没有这一位的踪迹,这该算是心魔身的疏忽呢还是疏忽呢?
正以心神感知佛身的净涪本尊看见,竟也有些无言,‘让心魔身知道了,他会再给你记一笔的。’
净涪佛身连忙收摄心念,给自己辩解道,‘我也只是这么一想,并没有真要抓着它不放的意思。’
旋即,净涪佛身便转移了话题。
‘本尊你找我,是有事?’
净涪本尊不太在意心魔身与佛身之间的这一点“小玩笑”,便顺着佛身意思说起正事。
‘方才元和联络上了我。’他道。
净涪佛身很惊喜,‘他这么快就又有消息了?’
作为浮屠剑宗新晋的传承之人,难道他不应该先尽力将浮屠剑宗传承握在手里,好为自己在接下来的争夺风暴中增添几分把握吗?
他都已经做好安元和销声匿迹几年的打算了,但安元和既然这么快就又联络上了净涪本尊?
忽然,净涪佛身像是想起了什么,端正了神色严肃问道,‘是他那边又出了什么岔子吗?’
‘需要我做些什么?’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安元和这次联络上净涪本尊,还真不是要让净涪帮他忙,而是来给他好处的。
净涪本尊将安元和的意思告诉了佛身。
佛身愣了一愣,才恍然道,‘原来......’
他一时沉默了下来,净涪本尊那边也是半响没有言语。
虽然浮屠剑宗收录的诸多典籍与玉简不可能真的彻底开放给他们,但即便是能出借其中的一部分,对于净涪来说,都是一笔难以想象的财富。而跟这一份泼天财富等价,甚至远胜于这份财富的,却还是安元和对他们的情谊。
若不是真将他们放在心上,谁会在自己握有那么一大份传承且还没有开始消化的时候,就先想着跟他们分享?
等净涪佛身缓和心绪之后,净涪本尊才道,‘我已与元和说过,会让你们去联络他。’
‘你和心魔身,谁来?’
佛身仔细想了想,还是道,‘等心魔身出关吧。’
净涪本尊并不惊讶,甚至提都不提“心魔身好容易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名正言顺躲懒的机会,怕不会那么容易出关”,只对佛身点头,‘那便等着心魔身来吧。’
‘这件事,你通知心魔身。’净涪本尊顿了一顿,才又问佛身道,‘方才你那边有事?’
净涪佛身点头,‘确是遇到了一个人。’
说完,他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都跟本尊说了一遍。
‘睡意......’净涪本尊似乎仔细思索了一阵,道,‘怕是《大梦睡功》。’
凡是修行《大梦睡功》一类功法的和尚,通常都走的梦中证道之路,佛身方才见到的那个人大概也不例外。而走梦中证道之道的和尚,又大多出自世尊阿弥陀一脉。
净涪佛身没有做声,但也很赞同本尊的猜测。
净涪本尊想过一回,却没有过多插手的意思,‘你看着办吧。’
佛身点头。
待送走净涪本尊后,他半点不迟疑,转身收拾了他自己的那些物什,便下了楼,到柜台上与掌柜结账。
拿到了掌柜回找的散银,他头也不回,径直出了客栈大门,一路沿着街道远去了。
在净涪佛身背影彻底消失在街尾以后,客栈的某一处客舍里,有人懒懒地掀了掀眼睑,然后又翻身沉沉睡去。
离那间客栈稍远一点后,净涪佛身方才放慢了脚步。但他并不是停留,仍自沿着官道往前走。
净涪本尊既将玄光界及安元和的事情放给了心魔身与佛身,这会儿自然也不会太过分神。再者,他手上也不是没有事情,哪儿真就那般闲了?
随着妙音寺**会的日子越近,妙音寺山门中便越发热闹,是以作为妙音寺如今真正的实权人物,不单单净音,就连净涪自己,也都忙得险些连喘息的工夫空闲都得偷着来。
但不得不说,比起需要调理四方人事,总·理一切俗物的净音来说,只需要负责**会内容的净涪本尊,还是要更清闲自在一点的。且看如今围堵着净音等待着他批复手中申请的诸多沙弥,就知道了。
这还是连白凌、谢景瑜及皇甫明棂这样的俗家弟子,都被使唤得团团转才有的呢。若不然,怕是净音还得更痛苦。
每每停笔休憩的时候,净涪本尊总是会往净音那边瞥去一眼,才能继续提笔誊抄经典。
他确实是累,但总比净音这个师兄来得清闲,不是吗?
若说开始时候,净涪本尊的这个小动作还没有被净音发现,但时间一长,又怎么能真瞒过净音去?
是以好容易喘一口气,净音就来跟净涪本尊抗议了。
“师弟,你也太过分了吧。”
净涪本尊一面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腕,一面不解地看着净音。
见净涪本尊装糊涂,净音更是委屈,“我可都看见了,师弟你根本就是,就是......”
净音气得连话都说不完了,只在净涪本尊侧旁拿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心中暗自叹气,回身在蒲团上坐下,直直迎着净音控诉的视线,认真且坦诚地道,“师兄,你是愿意我这边多处理一些,还是愿意我将手边的事情再分摊到你那边去?”
净音呼吸一滞,终于忍不住抬起他发抖的手,颤颤巍巍地、倔强地指着净涪本尊,“师弟你,你......你居然这般残忍......”
不想着帮熬成这样的我分摊些,反倒想着让我给你分摊?!
还有没有天理了?!
净涪本尊并不生气,只道,“这不就是了?”
净音指得手指都累了,却没见净涪本尊有一丁点的不好意思,最后索性就不为难自己了,他气呼呼放下手来,给自己换了个更舒服一点的姿势。
“我不管,师弟,总之这会儿,你得帮我再分摊些事情去。”
净涪本尊脸色只如古石一般纹丝不动。
净音等了又等,都没等到净涪本尊那边的丁点回馈。而不得不说,哪怕是作为师兄,净音也总是拗不过自家的这个师弟。不得已,他只能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
“不然,师弟你给我个法子也行......”
净涪本尊眼珠子终于动了动。
净音眼见有门,不禁喜不自胜,竟不知从哪里又压榨出几分力气来,坐直身体死死盯紧了净涪本尊,“师弟,你真的有法子?”
“师弟,你可要帮帮你师兄我啊,再这样下去,不等忙过这一遭,我就要累到涅槃了......”
净音说着,自己都觉得自己辛苦,险些就给哭出来了。
不是他软弱,实在是这样的日子,谁干谁知道,不是人过的。
如今寺里除了净音自己之外,真正能顶用的就是净涪这个师弟了。偏偏净涪师弟不喜杂物,又领了梳理藏经阁典藏及整理传承的职责,实在不好再拖他出来帮忙。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作为师兄,也真不忍心勉强自家师弟接手这些没完没了的杂事。
他只能自己揽过来。
说实话,他若只是打理一整个妙音寺,哪怕不似清源师伯那样有着各堂各院各殿大和尚帮忙协理,勉强一点,也还是能够维持住妙音寺的运作。
可......他揽下的这一个妙音寺,不是往日里只需要维持运作的妙音寺,而是正站在时代的风口上、正在调整方向、重新梳理内外的妙音寺。
掌控这样的一座大寺,不说只有他和师弟,就算是再多的人手,都总不够用的。而现在,就是他和师弟两个人,硬生生支撑起这一切......
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师弟啊......”净音险些痛哭出声,“你但凡有法子,就直说,也别藏着掖着的了......”
净涪本尊回身自家案头摆放着的那些还等待着他誊抄的经典,果断开口,“师兄。”
听得净涪本尊的声音,净音立时抬手整理面上表情,坐直了身体,郑重应声,“请教师弟。”
净涪本尊就道,“师兄莫忘了,我们是有师叔师伯的。”
净音愣了愣。
净涪本尊一字一顿道,“师兄啊,他们可才是妙音寺这一代在位的方丈与长老啊。”
净音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艾艾道,“可是,可是......诸位师伯师叔不是还要清理暗土世界沉积,为我妙音寺积攒功德气数......”
净涪本尊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师兄你也是眼见过暗土世界中那些沉积的,自然该知道那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为我妙音寺积攒功德气数的事自也一样。而我妙音寺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却是**会。”
顿了一顿,净涪本尊看定了净音问道,“莫不是净音师兄你真如外间那些心思歪斜的人所猜想,想要正式接管我妙音寺方丈之位?”
净音听见,面色一时堪称惊恐。
净涪本尊只当没看见,若有所思道,“如果师兄有心,也不是不行,反正清源师伯他们正乐得......”
净音如何能让净涪本尊再这样说下去?
他高声打断净涪本尊的话,“师弟言之有理,我妙音寺召开的**会,岂能缺了方丈和诸位大和尚?!师弟莫忧,我这便......”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了净涪本尊面上绽开的笑容,不觉顿了一顿,剩余的半句话直接没了。
但不打紧,净涪本尊已经领会到了净音的意思,他笑着道,“既然师兄这般说了,那将诸位大和尚从暗土世界里请出来这件事,就都交由师兄你了。”
说完,他端端正正与净音一礼,“多谢师兄。”
净音身体发抖,两眼发黑,恨不得自己当场昏倒过去。
所以,他这是......
还没有将自己手上的那些差使送出去,就又给自己找了一件苦差?
将诸位大和尚从暗土世界里请出来,让他们帮着分揽妙音寺诸多要事,甚至让他们参加**会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情吗?
啊?是吗?!
净涪本尊就坐在净音对面,眼看着净音摇摇欲坠,一时也觉得自己仿佛是有些过分。
但净涪本尊是谁?他很快就挥去了这样的错觉。
不过眼见净音那浑身难受的模样,他想了想,还是起身,拎了旁边的热水来换上他面前的冷水,给净音倒了一杯热茶。
随着热气氤氲开去的茶香很好地安抚了脑袋发痛的净音。
净音伸出手去,精准地捧起茶盏,一口气将茶水饮尽了。净涪本尊半点不吝惜,又拎起茶壶来给净音续上。
净音再捧起茶盏猛灌。
净涪本尊再给续上。
如此灌去足半壶茶水以后,净音才任由那杯盏中的热茶慢慢发散茶香。
他睁开眼睛时候,净涪本尊能看见那双满布血丝的眼底处流转的清明,他慢慢笑起来。
净音见净涪本尊笑,他也跟着笑起来。
“稍后,我会亲自往暗土世界里走一趟,在我回来之前......”
只可惜,净音的那点小心思都还没有冒头,就直接被净涪本尊打断了。他举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对着净音敬了敬,道,“师弟在这里,就先祝愿师兄一行顺利了。”
净音暗自叹了一口气,很为自己不能趁着这个机会将手中的那些事推出去一部分而可惜。但对于这样的结果,净音自己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反正,真论起推托事情的手段来,他是远远不及师弟的。
净音也端起面前的茶盏,向着净涪本尊举了举,一饮而尽。
就当是为自己壮行了。
他放下杯盏,站起身与净涪本尊郑重点头,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师弟,我去了。”
净涪本尊郑重点头。
净音又看了净涪本尊一眼,才转身往阁楼外走。
净音显然也不是没有算计的,他每往外走出一步,面上那副雄昂气势就收敛一分,到得他走到门边时候,净音就又是往日诸位大和尚面前那个端敬肃穆的师侄了。
自然,那因为日以继夜地分理无数杂事的疲乏与劳累,也是没有的。
净涪本尊目送着净音远去,直到净音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才收回目光来。但当他目光不经意扫过案头时候,饶是净涪本尊,也不禁抖了抖。
他握着杯盏的手指紧了紧。
不然,还是再休息一阵吧......
反正,净音师兄此去,会将暗土世界里的那诸位大和尚请出来。呃,哪怕不能请出全部,总也能请回一部分的。
而从暗土世界里归来的诸位大和尚,在清理暗土世界沉积的过程中,想必很有些收获。他们既心神动念,归来之后自然会誊抄出许多经典,留下许多心得。
有了那些经典与心得,他这边交出去的佛经与佛典数目,就当能削减些了不是?
净涪本尊越想越觉得有理,他微微点头,理直气壮地将目光从那些还尚是空白的纸张中收回,只捧着茶盏慢慢地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