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茹低了低头,“是啊......”
程沛体贴地从储物袋里摸出一条帕子来,给沈安茹递了过去。
沈安茹接了过来,也不举起,只拿在手里,慢慢地摩挲着这帕子边沿熟悉的针脚。
这是她做的帕子。
这么多年以来,她做的这些物件,其实都在小儿子程沛这里了。
毕竟是多年来程沛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他的兄长,沈安茹迟疑片刻,还是问道,“你兄长他......近些年可好?”
“应是很不错的。”程沛声音谈谈,似是没有太多的情绪,“再早些时候,似是整顿了一回天地,在天地间开辟了地府;后来......”
程沛将净涪这么些年在景浩界里的动作跟沈安茹数了一遍,最后目光在沈安茹的眉眼间滑过,“他好得很,您放下心来就是了。”
沈安茹终于拿起帕子在眼角处按了按,“好好好,那就好。”
程沛到底是不愿再多提起净涪,安抚过沈安茹后,他探了手过来拉沈安茹的手,拿在手里看着她道,“母亲,我已经能够保护你了。小佛堂那里,你要真是喜欢可以多待一待,但是往后莫要再在里面随意求人了。”
沈安茹的动作僵了片刻,再抬起来看程沛的眼就有些惶恐,“我......我只是有些不安,所以才......”
“我知道。”不等沈安茹将话说完,程沛便重重点头,望着沈安茹道,“母亲,我都知道。但是母亲,该想明白的,是你了。”
沈安茹的眼泪在眼眶里挤挤攘攘许久,这会儿终于跌了下来。
透过朦胧的泪眼,沈安茹看见程沛的眼睛。
那里仍然有着怨气,有着不忿,但同时,也还有着透亮的光。
她的这个孩子,想得很明白。就似他的兄长,将所有一切划分得明明白白一样。
“母亲,他不欠我的,也已经不欠您的了。”程沛道,“我们既然已经分走两道,就莫要再去扰他。母亲,您明白吗?”
沈安茹哽咽了许久,泪水重重跌落。
程沛低下头,用手一点点摩挲着沈安茹痉挛的手掌,温暖她发冷的手指。
许久后,他听到了沈安茹的声音,“好,我知道了。往后......再不会了。”
程沛眼眶一酸,重重地闭了闭眼睛。
“......对不起,母亲。”他道,“是我对不起你。”
“没有!”沈安茹再顾不上其他,急忙打断他,“没有的事!你很好。你很好......”
她边说着,边探了身体过来,张开怀抱将幼子护在怀里。
程沛一面听着沈安茹那一叠声的否定,一面听着沈安茹急切失措的心跳,压低的眉宇间缠绕着淡淡的愧疚。
其实他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这个家里,乃至他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根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太弱了。
他太弱了,没有办法保护自己,没有办法让想要保护他的人安心,所以才会导致现下这样的局面。只是裂痕已经存在,他也好,兄长也好,既然谁都无意再修补,那便就这样各自安好吧。
也省得大家都别扭。
程沛与沈安茹母子亲近依偎的时候,净涪本尊正带着左天·行,被陆道秀送出天宫。
陆道秀的脸色轻松了许多,他扫了左天·行一眼,最后对净涪本尊点头,作礼拜别,“告辞。”
净涪本尊合掌相送,“陆高修慢走。”
左天·行也在一旁静默相送。
天宫很快化作一道虹光没入虚空深处消失不见。
净涪本尊看着那座天宫远去,方才转回目光。他收回目光来时候,那目光稍稍压得低了,却是轻飘飘地在景浩界天地里转过一圈。
程沛修为到底还是差了净涪本尊许多,根本就察觉不到净涪本尊的目光,更遑论是沈安茹了。
他在沈安茹怀里停了一阵,才抽身出来,端端正正坐回到原处。
“母亲觉得......”
他很快就与沈安茹又商量起程家里的诸多闲事来。
沈安茹听得也很是认真,或是点头或是摇头,偶尔还应答两句,面色渐渐地宽和下来。
净涪本尊目光轻易收了回去,似水过无痕,便连近在他身侧不远处的左天·行都一无所觉。
左天·行正待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净涪本尊侧了身体过来,望向另一边。
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左天·行闭上嘴巴,也转身望了过去。
却见那另一边的云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现出了两个人,而他们此时正往这边看来,似乎是想要招呼他们一样。
左天·行心下一惊,不自觉地往旁边的净涪本尊面上看去。
净涪本尊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与那两人稽首作礼,招呼道,“周高修,留影老祖。”
左天·行也跟在净涪本尊后头见礼。
原来那云天里显出来的两个人不是别个,恰正是周泰与留影老祖。
周泰面上神色半点不露,笑得热情且灿烂,一面与净涪本尊及左天·行还礼,一面往那天宫原本停驻的所在张望,“陆道秀那家伙这就走了?”
净涪本尊笑着替陆道秀分辩了一句,“陆高修身上有事,便先回去了。”
“胆小鬼一个。”周泰嗤笑一声,又与净涪本尊道,“且莫管他了,净涪和尚,左剑子,上来坐一坐如何?”
左天·行自然知道自己不过就是一个顺带的,又知晓这位魔道大修应是有事要跟净涪本尊商谈,并不太愿意掺和进去,便抢先一步婉拒了。
周泰虽则不太在意他,还是半真半假地问了一句,“过真?”
恰好留影老祖也不是很乐意在这云天里待下去,见此机会,便也出声道,“才刚往上界送出弟子,总是要回去仔细处理一番,得个尽善尽美才好的,左剑子这是忧心着道门里呢。”
周泰朗朗一笑,直接挥手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去吧,忙你们的事情去。”
他说完,目光落定在净涪本尊身上,“净涪和尚,就你我两个人坐一坐,如何?”
净涪本尊笑着阖首。
留影老祖与左天·行对着周泰一礼,又暗暗谢了净涪本尊,过真就头也不回地进入景浩界天地里去了。
景浩界天地胎膜这一边,独独留了净涪本尊与周泰两人。
自然,景浩界天地意志也还簇拥环护在净涪本尊身侧。
周泰稳稳站在云天上,遥遥抬手,对净涪本尊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
净涪本尊笑了笑,抬脚往前。
几乎是他脚步落下的那一瞬间,还没踩落虚空,那周泰所在的云天里便有一片云烟漫漫氤氲而来,铺在净涪本尊身前的虚空上,让他稳稳踩了个踏实。
净涪本尊并不觉得如何惊讶,毫不迟疑,快步上前。
过不得多时,他就走到了周泰面前。
周泰对他笑了一笑,自上前带路,引着净涪本尊进入了云天里。
这一片云天与陆道秀那座天宫很有些相似。外间看着,也不过就是占去了方圆数十丈大小的位置,可内里却更似是某个小天地的一角。上有天穹,下有厚土,中间有许多生灵凭依生活。
单只看这内部,全不似是修士赖以来往虚空的代步工具。
也不知是不是被人硬生生以通天手段从某个小天地中截取出来的。
净涪本尊跟随着周泰行走了足有一盏茶工夫,才落在了一处高崖上。
这一处高崖确实是相当不错的观景所在。上方云海漫漫,前方又有汪洋恣肆。极目之处,又是水天相接,几成一线的美景。
周泰先在高崖上站定,偏头问净涪本尊道,“如何?”
净涪本尊左右看看,赞道,“确实是一处极佳的观景所在。”
周泰得意地笑了起来。
随后他长袖在崖上一扫,崖边那清净处就多了两个蒲团并一个几案,几案上又摆着一套茶壶物什。
周泰请了净涪本尊坐下,又去取了茶炉、木炭等物什来,竟似是要亲自动手给净涪本尊煮茶。
净涪本尊没有阻拦,就似是一个寻常客人般,坐在蒲团上赏玩着这周遭的风景。
这高崖上的风也凛冽,又从那海上带来了磅礴的水汽,只扑在人身上几乎都要将人的衣裳给打湿了。
净涪本尊并不在意,甚至还微微闭上了眼睛,细细品味着这风与这日。
不知过了多久,馥郁的茶香从另一边飘了过来,然后就又是水流撞击在杯壁上的声音响起。
待到茶盏碰在几案上的声音落下时候,净涪本尊睁开眼睛来,就正正撞入了周泰看来的眼。
那双眼中带着笑,但在那笑容的更深处,是疯魔也是冷漠。
周泰见净涪本尊看来,不闪不躲,更加深了眼底的笑意。
“你醒来了?我还以为你真的要睡过去了呢?”他道。
净涪本尊的目光很自然地就落在了被摆放在他面前的那盏茶水上,笑着应话道,“若真是睡过去了,岂不就是错过了周高修你烹煮的好茶?”
周泰挑了挑眉,“你这就知道了?”
净涪本尊点头,同时伸手去端起那盏茶水,“只一品这茶香,我就知道了。错不了的。”
周泰也不再跟净涪本尊说话,只对净涪本尊抬手示意,请他着意品尝。
净涪本尊也不客气,先稍稍挪开杯盖,让那茶香从杯缝里透出来。
他自己停在那里,微微闭着眼睛,细细赏玩那馥郁中带着微凉的茶香。然后又由着这茶香从鼻腔沁入四肢百骸,安抚神魂。
待到茶香的意蕴散去,净涪本尊方才睁开眼睛来,去赏玩手中茶汤的色。
这盏茶的茶汤色泽是猩红的,红得似血,但比起血的浑浊来,这茶汤的色泽更显透亮,如此就又比血清净干爽了许多。
净涪本尊知道这是什么茶,也知道这灵茶与血其实真的没有半点关系。
想来也是,但凡周泰不想当场激怒净涪本尊,他就不可能拿出那样的灵茶来。
净涪本尊带了点笑,抬手将茶盏抵到唇边,去啜饮那茶汤。
茶汤入喉的那一刹,净涪本尊能听到一股仿佛发自神魂的哀恸与悲鸣。但这样的变故并不能动摇净涪本尊,他手腕拿得稳稳的,不多时那茶水就从咽喉处落下,流向身体各处。
不单单是净涪本尊,就是心魔身与佛身,也一样能感觉到肉身的舒畅。
净涪本尊将茶汤饮去大半,方才将茶盏放下。而他睁开眼来时候,就又对上了周泰的眼睛。
“如何?”周泰挑着眉问道。
净涪本尊笑着赞道,“好茶!”
周泰听得,哈哈笑开,连眉毛似乎都飞舞了起来。
“我就知道净涪和尚你是能喝这个茶的人。不错,不错!”
净涪本尊面色不动,在蒲团上坐得稳稳当当。
“只可惜了,我手里就只剩下这最后一点了,不能叫净涪和尚你尽兴,实在是我的不是。下回,下回我们再见,我一定请净涪和尚你喝得尽兴!”周泰笑完,又看着净涪本尊道。
净涪本尊笑着摇摇头,“我还以为下一回还能偏了周高修你手里更好的东西了呢......”
“......更好的东西么?那也不是没有。”周泰顿了一顿,当即改口道,“那行,下回你我再见,我一定请你尝尝更好的灵茶。”
净涪本尊就笑道,“那我就先多谢周高修你了。”
周泰摇晃着脑袋,道,“好说好说。”
净涪本尊收敛了面上笑意,望定周泰道,“周高修请我来,单只是想要请我品茶的么?”
周泰定睛看了他一阵,才笑道,“净涪和尚既是这般爽快干脆,那我也不和净涪和尚你平白兜圈子了。如此,我便直说了吧。”
净涪本尊目光仍旧平静。
周泰道,“我知道净涪和尚你现在在玄光界那边,也猜到净涪和尚你大概很看不惯那边的魔门六天。怎么样,净涪和尚你要不要与我联手试一试?”
净涪本尊重复般道,“联手?”
周泰点点头,“联手。”
净涪本尊一下子就笑了开来,“高修你一个天魔道修士,来与我一个佛门和尚联手,还是联手清扫玄光界那边的魔门六天?”
周泰稳稳坐在原地,直到净涪本尊面上的笑容渐渐收起来,他才郑重点头,“不错。”
净涪本尊沉默得片刻,问道,“为何是我?为何是你?”
两个很是相似的问题,却直接击中了重点。
周泰不紧不慢,可不论是言语还是动作,却都是肉眼可见的认真。
“为何是净涪和尚你?”他答道,“自然是因为净涪和尚你更有实力,也更有希望能够成功了。而至于为什么是我......”
他顿了一顿,才道,“这个答案净涪和尚你也是知晓,又何必再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