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要体悟真,要明了真我,也需要明白什么是假,明了什么是假我。所以不单单是净涪本尊从水月幻天大阵中得来的那许多知识与体悟,现在这一道引客幻光,也同样给了他许多助益。
仅仅只是净涪本尊在这水月天里的所得,就值得他从景浩界里跑这一趟了。
净涪本尊心有体悟时候,白玉天里一意温养手中白玉玉佩残魂的佛身也罢,玄光界人间中正四下行走收集众生念力的心魔身也罢,都默契又悄然地显出了一丝笑意。
佛身那边倒是没什么。
毕竟他自己在专心温养白玉玉佩中的那位法师残魂,除了一直有意无意监视他的魔门重天修士以外,身边就再没有其他人。
他笑也罢,哭也罢,愁也罢,恨也罢,都不会有人来询问些什么。
但心魔身就不同了。
他现在可正在玄光界人间中为收集玄光界里的众生念力行走。莫说在他周边总有耳目盯着他,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似是要从他那些寻常的动作、行为中捕捉到什么一般,时刻研究分析着。就是跟在他身边的那宗遇沙弥,也绝对不会错过心魔身陡然生出的笑意。
这会儿宗遇沙弥就不住地拿眼睛打量着净涪心魔身,目光在他面上转了又转,一副迟疑的样子。
净涪心魔身懒得理会他,仍自拿着那碟状的灯盏,细看灯盏中芯火摇曳的方向,眼神一时有些凝重。
宗遇沙弥瞧见净涪心魔身面色,心中也是一顿,连忙挥去种种杂念,与他一道紧张盯着灯盏中的芯火。
他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生怕这太过粗重的呼吸影响到了灯盏中的芯火,误导了净涪心魔身。
细看得碟状灯盏中的芯火片刻,净涪心魔身终于确定了这一次魔灾的方向。
他抬起头来,往东方望去。
东边的天穹一如往常般晴朗明净,不见有任何异状。
但不论是净涪心魔身本人,还是前些时日才找到净涪心魔身,得了净涪心魔身允许与他同行一段时日的宗遇沙弥,都不曾怀疑过净涪心魔身所确定下来的结果。
宗遇沙弥也抬了头来,似净涪心魔身一般往东方张望。
净涪心魔身陡然收回目光,他一面加快脚步,一面与宗遇沙弥道,“这一次,你留下。”
宗遇沙弥听得,猛然一惊,“可是......”
净涪心魔身看了他一眼,说道,“东三千四百里地,有一位合·欢道姹女练法,她与你有一点渊源,你若是不怕,自是可以跟来。”
宗遇沙弥脚下一停。
净涪心魔身再看他一眼,直接一步迈出,便消失在了宗遇沙弥面前。
宗遇沙弥停在那里,脸色很有些挣扎。神色变化过不知几回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抱紧了自己的随身褡裢,追着净涪心魔身消失的方向跑。
但是净涪心魔身是何等神通手段,宗遇沙弥他自己现如今又是什么修为?等到宗遇沙弥跑到净涪心魔身消失之前的位置时候,原地哪里还剩有一点净涪心魔身的气机?
幸而净涪心魔身在离开之前,还给宗遇沙弥留下了一个相对准确的地址。按着这个地址一路寻过去,便是宗遇沙弥,也不怕找不到。
不过也有一点需要注意,三千四百里地的距离,对于宗遇沙弥这样十信境界的小沙弥来说,必定要耗去相当一段时间。等他找过去时候,怕不是净涪心魔身都已经将那位姹女连同此间后事一并解决了。
宗遇沙弥闷头跑了半个时辰,喘得不行的时候停下来,才终于想到了这个问题。
他抬头看了看东方的方向,又眨了眨眼睛抹去面上冒出的汗珠,最后一咬牙,从袖袋里摸出一枚小铜铃来。
宗遇沙弥拿着小铜铃摇了摇,便在道旁耐心等着。
还没等他气喘匀了,他前方不远处便站了一位年轻比丘。
年轻比丘才刚站定,宗遇沙弥便笑着来与他招手,“师兄,这里!”
来的也不是旁人,正是与宗遇沙弥交好的定元寺宗若比丘。
宗若比丘一眼看见宗遇沙弥,却不见宗遇沙弥身边有什么人,便走到宗遇沙弥身侧,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人?”
宗遇沙弥很自然地答道,“净涪师兄才刚发现了魔修的踪迹,就寻过去了,只留我一人。”
宗若比丘顿了顿,又问道,“如何就只剩了你自己?”
宗遇沙弥便道,“净涪师兄说,那作乱的魔修是个合·欢道的姹女,与我有一点渊源,便先走了,让我想明白了再跟上。”
说到这里,宗遇沙弥也是略停了停,才笑着说道,“但净涪师兄速度太快了,我才刚想明白要跟上去,净涪师兄已经没有影踪了,所以我就想着,请师兄你送我一程。”
宗若比丘微微摇头,却是抬手拉住了宗遇沙弥,问他道,“什么地方?”
宗遇沙弥毫不迟疑地说道,“东三千四百里地。我刚刚已经跑了四百里地了......”
宗遇沙弥再没有闲暇开口,便被宗若比丘带着,快速往东方掠去。
宗遇沙弥求助宗若比丘的做法不但很有必要,而且相当的明智。在宗若比丘带着宗遇沙弥赶到目的地时候,净涪心魔身已经将被那位姹女术法迷昏过去的一国百姓给解救下来了。
等这一国百姓意识到自己方才那一闭眼一睁眼的工夫里到底都发生过什么以后,这数十万的百姓都是胸中怒气勃发。
距离那位姹女相对较近,能看见那位倒伏在地上的姹女的百姓们更是恨不得扑过去撕咬她。
最后还是国主率先冷静下来。
那位年不过十二岁的幼年国主不顾身边臣侍的阻拦,端着一张尚且稚嫩的面孔,一步一叩首地从王宫走出,来到净涪心魔身面前。
净涪心魔身所在的位置,尽管也在国都,但距离王宫还是很有些距离。
这位幼年国主便是用车驾从王宫里来到净涪心魔身面前,也需要一段时间,而这一段时间,已经足够净涪心魔身离开了。
更遑论这位幼年国主还是以那一步一叩首的步行方式,从王宫一丝不苟地来到净涪心魔身面前?
但即便这位幼年国主自己也不知道解救了整个王国的净涪心魔身会不会在原地等他,他这一番作为是不是非但不能从净涪心魔身那里求得什么庇护,反而还会触怒那位祸乱整个王国的魔女的同伴,再度为他这个王国招来祸患,他也还是坚定地、一步一叩首走向净涪心魔身所在。
净涪心魔身也果真就站在原地,带着佛身惯常的温和笑容,平静地遥遥看着这位幼年国主。
大概也只有净涪三身自己能够看出,在这样平静温和的表象之下浮动的那些趣味吧。
这位幼年国主为他自己选定的拜见方式,拖累了他的速度。是以即便宗若比丘带着宗遇沙弥赶到这一处王国国都时候,这位幼年国主也才刚刚走出王宫,和净涪心魔身仍旧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
宗若比丘不敢太过靠近,在距离净涪心魔身十丈开外就放开了宗遇沙弥。
放开宗遇沙弥后,宗若比丘恭敬合掌,遥遥与净涪心魔身拜得一拜,便即旋身离开。
当日定元寺里的主持师伯及几位长老带着宗遇沙弥来拜见净涪心魔身,恳请净涪心魔身庇护宗遇沙弥一段时间时候,宗若比丘可就在边上陪着宗遇沙弥。
他自然知道寺里的主持师伯及几位长老到底在这位净涪法师面前,到底许下了什么条件,才得以让宗遇师弟托庇在这位净涪法师左右。
便是自家师弟得到了常人求而不得的机遇,宗若比丘也不羡慕自家这个师弟,他甚至是心疼的。
亦正是因为如此,宗若比丘才严格地恪守这位净涪法师立下的诸般规矩,唯恐一点逾越便触怒了这位净涪法师,最后殃及自家的师弟去。
宗遇沙弥看着宗若比丘毫不留恋离去的背影,眼神有一分黯淡,片刻后才恢复过来。
若说宗遇沙弥在定元寺修行时候,神思还多是混沌,外间的很多人事他都不能理解,更是想不明白,就像被堵住了心窍一般,那么在宗遇沙弥离开定元寺,跟在净涪心魔身身边以后,他那些被堵塞住了的心窍,就渐渐地开始松动。
现如今的这般情状,就能叫旁人窥见得一丝宗遇沙弥的变化了。
倘若是先前宗遇沙弥还在定元寺修行时候,旁人再如何细心与他分说明白,他也还是不能理解,可现下呢?
现下便是没有人与他说起,宗遇沙弥也已经能够从宗若比丘的动作中,体悟到他的一点心意了。
宗若比丘所以这般一句话都没与他交代就转身离去,实不是恶了他或是其他缘故,而是为了他好。
宗遇沙弥收拾了心情,便快步来到净涪心魔身身边,与他见礼,“净涪师兄。”
净涪心魔身点了点头。
宗遇沙弥的目光便看定了前方三丈之外昏倒在地的姹女。
他似模似样地仔细观察好一会儿,才问净涪心魔身道,“净涪师兄,这个就是在此间王国里祸乱的那姹女了吗?”
净涪心魔身再点头。
宗遇沙弥问道,“净涪师兄,我可以过去看看吗?”
宗遇沙弥问得很小心,似乎只要净涪心魔身摇头说不,哪怕他没有明说,只流露出一点意思,他都不会有任何异议一般。
净涪心魔身侧目看向宗遇沙弥。
这宗遇沙弥被交到他身边,算来也已经有十日左右了。初初来到他身边时候还有些茫然懵懂的少年,如今也已经隐隐看出少许灵秀,却依旧乖顺......
宗遇沙弥的目光也迎了过来。
净涪心魔身清晰地看见了宗遇沙弥眼底的干净与信赖。
净涪心魔身忽然问道,“若是我说不,你就真的不过去了吗?”
宗遇沙弥不懂净涪心魔身怎么就问起这个来,但净涪心魔身既然问了,他也就回答了。
“是啊。”
那声音里的理所当然,几乎让净涪心魔身失笑。
于是他也真的笑了起来,又问宗遇沙弥道,“为什么呢?”
宗遇沙弥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因为净涪师兄你厉害啊。”
仍然是那般理所当然的答案,而且不知是不是宗遇沙弥觉得单只这一句话不足以表达他的想法,他想了想后,又说道,“净涪师兄那么厉害,若是你说不行的,那必定是不好的事情。既然是不好的事情,那便会给师兄、给我招来恶果,我不想给师兄添麻烦。”
看了一眼净涪心魔身后,他又道,“我已经很麻烦净涪师兄你了,再给师兄你添麻烦的话,我也不好跟着师兄你了。”
净涪心魔身沉默片刻,却是点头,对他示意道,“去吧。”
“啊?”宗遇沙弥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待再看过净涪心魔身几眼后,他才意识到什么,啊啊哦哦应了两声,便向那昏倒在地上的姹女走过去。
到得近了,宗遇沙弥才看清楚这位姹女身上的服饰,一时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好。
净涪心魔身唇边带了一点笑意,却只在那边看着,一句指点也无。
宗遇沙弥回头看了他几眼,都没听到他的提点,只能回过头来,苦恼地想办法。
实在是这位姹女身上衣着清凉,他便是有心要将这位姹女扶起来,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救醒是不可能救醒的了。
这是净涪师兄的手段,他可没那个能耐从净涪师兄这里救人。而且就算有,他也不能做啊。
他可还记得这位女檀越到底是因为做了什么事情,才落得如今这个下场的呢。
只能给她换一个姿势了。
宗遇沙弥冥思苦想好一阵子,才慌里慌张地从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拿出一件簇新的僧袍来。
待到将那僧袍搭放在姹女身上,宗遇沙弥方才松了一口气,伸手给那姹女换了一个姿势。
被宗遇沙弥帮着仰面躺下的姹女终于在他面前显出了她的五官。
也不知是不是被净涪心魔身那句“与你有些渊源”的话引导,宗遇沙弥细看着这一张粉白面容,竟真觉得这人的五官是颇有些眼熟。
宗遇沙弥打量着这张脸好一会儿,才回头来看净涪心魔身,唤道,“净涪师兄?”
净涪心魔身眼睛带了笑意,点头应道,“嗯。”
便是往日里宗遇沙弥还想不明白净涪心魔身的那点恶趣味,现如今已经颇有些灵窍松动的他又怎么还不懂?
宗遇沙弥甚是无奈地摇头,却只得问道,“净涪师兄,你曾说过的这位檀越与我有些渊源,可知道这到底是何种渊源?”
宗遇沙弥这话说出口时候,恰恰是那位一步一叩首走向净涪心魔身所在的那位幼年国主靠近的时候。这话也就一字不差地落在了那位幼年国主的耳朵里。
那位幼年国主的动作停了停,本就是勉强支撑着他一路走来的身体都在打晃,似乎下一刻就能跌倒下去。
但他还是稳住了。
这位幼年国主虽则年岁尚且不足,但心性却很是了得。硬生生稳住身形以后,他居然又很快调整了表情,甚至稳住了心情,继续一步一叩首地向净涪心魔身靠近。
宗遇沙弥修为再如何不济,也是入了道的修士,耳聪目明,非是寻常凡俗百姓所能比拟。
这位幼年国主先前的那番表现,宗遇沙弥也是看在眼里,不免就有些愧疚。
既愧疚于自己方才那句引人怀疑的话语,也愧疚于这个净涪心魔身口里与他有些渊源的姹女在这个王国里做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