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1年的初夏,那时邱哥儿刚到李掌柜店中上工不久,他不知道他心目中早已认定是师父的那个人正经受着他一生中最为痛苦的日子。正像后来邱哥儿在周伯通家中看到那张字笺后说的一样:“我师父遇到了问题,他自己解决不了,你我更解决不了。我们所能给他的,只有时间而已。”
初夏的终南山天色清明,景致清新,尽显天地之造化厚爱,除了山势雄奇险峻、气势磅礴之外,更有着无与伦比的灵秀。不过此时,正走在终南山宽阔山道上的那个人,却似乎与此时的青山秀美格格不入,只见他灰色的道袍上鹑衣百结,原本俊朗的面孔满是灰尘,长须几乎打了结,不复往日的飘逸。他一路晃晃悠悠地走来,衣衫褴褛,面容模糊,几乎让人难以认出真面目,只有细看才能辨认得出,这正是邱哥儿心心念念要去拜师的王重阳。
“来,我们干了这一杯!”只见王重阳一边走,还一边举起手来:“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来,干,干!痛快痛快!”他一边说着,脸上神情却极为痛苦:“圣贤皆寂寞,寂寞皆圣贤?哈哈哈!”寂静的山谷中响起他响亮的笑声:“酒半疯,王害风,古今寂寞一杯中;归欲饮,杯莫停,忘却眼前身后名!----名名利利利利名,古今千载一般同;教汝欲晓长生事,反被大笑付杯中!不如,再干了这一杯吧!”他的手抬向空中,似乎真有人向他讨酒喝一般。
王重阳边走边喝,不知不觉已是大醉,此时日已中天,太阳把山上的石头晒得热乎乎的,他看到有一块圆圆大大的石头甚是平整,就靠近了倚在石块上,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
不远处,在一棵古松下面,有两个人正在对弈,抬头看到王重阳又醉倒石上,其中一个人便轻轻摇了摇头,对另一个人说道:“和师兄,王师兄归来已经一月有余,天天喝得这样酩酊大醉,你可知道其中有什么缘故?”
那被称作和师兄的人叫作和德瑾,早年即和王重阳相识,两人又同在咸阳境内作过小官,相知较深,此时看着王重阳醉卧山石,他轻轻摇摇头:“李师弟,我倒不知道其中缘故,不过听他叨叨念念:遍地功名利禄人,据我猜,应该是在山东传道不利吧?”
那李师弟叫李灵阳,此时他啧啧连声,说道:“和师兄,想你我和王师兄于这终南山中修道日久,王师兄在修行方面更胜你我一筹,即便像你我这样只在此地清修,清心寡欲,恬淡无为,也已经是造化不浅了,虽然比不得说是神仙,倒也有半仙的清闲自在!山东离我们这里有千里之遥,王师兄又何必自讨苦吃,非要去传道化人!如今弄得这般狼狈,岂不是更被人耻笑我们修道之人整日无所事事,只管醉生梦死!”
听李灵阳这么说,和德瑾不由微微一愣,显然这些话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自从辞官退隐之后,王重阳于修行之上处处能给他指点一二,他自然受益颇多,虽然称王重阳为师兄,心中实是视王重阳如师如友,一向是极为佩服王重阳的道行与品德,此时听李师弟说这样的话,虽然言词锋利,不过却也有一些道理,不由脸上微露尴尬之色:“想来左近居民也都知道王害风的大名,已经笑过几年的,再笑又能如何?且随他去吧!”
“我怎么能随他去?”没想到李灵阳却把袖子一摆,石桌上的棋子就随着掉落在地上,“和师兄,你想和他在一起也就随你,我今天是决意要离开此地,另寻别处清静修行!和师兄,你是跟我同去,还是要留下来陪这醉鬼,就由你自己决定吧!”说完竟拂袖而去。
和德瑾伸手想要挽留:“李师弟,我们三个人好歹也是同修一场,就容容他又能怎样?”
“你容得了他,我是再也容不得了!”李灵阳停在当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和师兄,我实在想不明白,以王师兄这样的修行,有什么样的难题又解不清,非要这样借酒装疯?别说我不能容得,这周围镇子的百姓哪个又能容得,一见他来了,人们都是纷纷躲散,难道伤的不是我们修道人的脸面?”
李灵阳的话极为直爽,和德瑾听了一时无言以辩,不由想起以前那个英姿勃发、文采飞扬的文武全才王重阳,想起那个家本豪富、性格豪爽、时常仗义疏财、周济乡邻的王重阳,想起那个常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王重阳。关中富庶,一向多出神秀之才,如果没有宋、金、齐之朝代更迭,王重阳是不是就能金榜高中,从此青云仕途?只是大宋王朝如风雨飘摇,金齐之变如傀儡登台、生旦净末丑一同闹着登台唱戏一般,怕是再有雄心壮志之人,也禁不起这风云多变幻的政局,心中早是如死灰般的槁寂了吧?
和德瑾慢慢想着,又看一眼此时正在大石上沉沉睡着的王重阳,看看正瞪眼看他等着回答的李师弟,他不由轻轻说道:“李师弟,我们且待他醒来,再劝劝他吧。王师兄宿有仙缘,得道都比我们早,为人处事即便怪异些,也自然有他的道理!”
“他能有什么道理!都是酒中的道理!”李灵阳看着沉醉不醒的王重阳,兀自愤愤不平:“他若有道理,自然早就应该和我们讲明白了,我们这多年同修之谊,在他心里是一丁点心事都不能说的吗?平时我还尊他一声师兄,不过如果他只是这般醉下去,恐怕不单单我这师兄叫不开口,这同修之谊我也要先放置一边了!清静同修,他这又何曾清静?酒一下肚,可不闹腾的像凡俗市集一般!又谈什么清静,谈什么修为?照这样下去,我看他倒不如早点回家得好,既能满足口腹之欲,于家于室倒也有个照应!”一番话虽然说得怒气冲冲,却又自有一番道理。
“好好好,你且再忍耐一天,明天待他酒醒之后,我们再和他商议!”和德瑾息事宁人地说道。
“明天商议得好便好,商议得不好啊,”李灵阳说道,“我便给他在此地挖一个洞,让他到里面去好好地清静清静!”
李灵阳说完这几句话,又看看沉睡不醒的王重阳,一赌气扭身走了。
和德瑾知道李灵阳性子急,说出话来未免意气用事,但是在内心深处他对王重阳却是和自己一样的,同样都是希望王重阳好,整日醉酒高卧原不是一个修道人应该有的样子,即便是普通百姓,整日醉酒又能有什么好处,常常不过是徒然误己误事。看王重阳整天这个样子,总是要劝劝才行,不能任由他这样下去。
看王重阳兀自沉睡不醒,和德瑾就在古松下坐了,将地上的棋子捡起来,摆了刚才的棋局慢慢下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和德瑾正对着一步棋沉思的时候,有个声音响了起来:“天地为枰,人为棋子,德瑾,我们自己这盘棋又该如何下呢?”
和德瑾抬头一看,原来王重阳已经醒来,此时正走上石台,来到石桌旁。和德瑾连忙站起来:“师兄,你的酒醒了?”
“醉了,还是醒了,我却不知道!”王重阳微微摇摇头,“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这个棋子应该落在哪里,思考的时间有点长了而已!”言罢颓然坐在石椅之上,“德瑾,你可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甘河遇仙的事?”
“师兄,我当然记得,甘河一遇神仙指点,师兄这才顿然省悟,决定出家修道,不过如今既然已是得道,为什么又是这样的行止?”和德瑾原本想要劝慰王重阳几句,此时就只管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
“想当年,我父新丧,我想起原来那父慈子孝的场景,如今人去屋空,徒增惆怅,每天里也是这样借酒浇愁,那时左右乡邻见了我,都是笑我放浪痴狂,人人都唤我‘王害风’,德瑾,你说我这‘王害风’叫得确吗?”
“这,”和德瑾犹豫片刻,说道:“师兄只是一时放浪,我想师兄极具慧根,只是一时感于外事,一时迷茫罢了。”
“德瑾原本就不会说我的一个‘不’字,”王重阳呵呵笑道,“我这王害风原本叫得确,叫得真,如果我不是这样半疯不癫的样子,又怎能悟到世事皆空,又怎么能做到世俗事务皆放下呢?良田千顷,家财万贯,贤妻孝子,若以常人之心看待,自当每日里勤谨经营,尽心待承妻子,教育孩子,使他们不受饥馁之苦。建得高屋广厦,冬能挡寒夏可避暑,又可延续世代富贵,保得子孙康宁。我若不疯癫,终究仍是这咸阳地境一富翁!只有借了这疯癫的形状,我才明白世事无常,转瞬即空的道理!----人都道酒是穿肠的毒药,于我却是得道之津梁!”王重阳坐于石凳之上,头微微向后仰去,落日余晖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一道淡金色的轮廓,看上去平白的就有了些庄严的气象。
“还记得那一天我自甘河沽酒归来,刚刚踏上甘河桥,就看到两个乞丐对我长长一揖:‘害风,可把酒来给我喝?’你也知道我素来豪爽,手中就没有酒哪怕他们是乞丐我也要请他到家中一饮,更何况我新沽的酒来?于是我就把酒递他们喝,那二人丝毫也不推辞,你一口我一口一会儿功夫就把酒喝了个干净。看看酒馕已空,那略瘦的年轻乞丐就说道:‘王害风,如今我们已经把你的酒喝空了,你说怎么是好?’那略胖些中年乞丐大笑:‘空了不要紧,我们再给他灌满就是了!’说完这话,他就把酒馕抛入河中,手指轻轻旋动,那酒馕片刻又被灌得满了。那中年胖丐将手一挥,酒馕就又回到他手中,他递回给我道:‘你请我们喝酒,我们也请你喝酒,只管拿去喝吧!’我当时只当他玩笑,不过酒馕在手,哪有不饮的道理?当下我就勉为其难地喝了一口,你道怎样,那酒却味道甘醇,香冽异常,竟比我在甘河沽来的好酒更要芳香清冽。‘喝了你的酒,还你丹诀五道,你可要听?’那年轻瘦丐又问我,我刚才饮过馕中酒当即明白这是两位异人,此时听到有丹诀传我,自然是万分惊喜,当即叩头领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