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不要和他计较!”马钰原本只是冷眼旁观,此时见邱处机气得浑身乱颤一时却无法发作的情景,不由连忙劝说道,又看了一眼大成,说道:“大成,我平时怎么教你来,难道就是教你如此目无尊长吗?你且回到庵中面壁,什么时候明白自己的错处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弟子并没有什么错处,”没想到那大成又嘟起嘴来说道:“弟子只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
“还不快去!”马钰轻声喝道,又看向吕道安,“安儿,你且去慢慢教导大成,看他什么时候认得错了什么时候再出庵来!”
“是,师父!”吕道安答应着,又向邱处机施了一礼说道:“师叔远道前来,我这师弟年纪小不懂事,还请师叔不要怪罪!”说完,将大成轻轻一拉,向后面的一片庵堂走去。
邱处机看着三个人走远,脸上的怒色一时却难以化解,他本是修道之人,此时却不愿意喋喋不休地去向马钰诉说、抱怨,就只是闷着头,背了手沉默地向前面走去。
马钰看着邱处机的样子,轻轻摇着头微微一笑,也并不多说,只是在旁边指引着方向,带着邱处机来到了一座庵堂处:“师弟,这是我平时居住的庵堂,如今你就随我在这庵中居住,平时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是,师兄。”邱处机答应着,随马钰进了庵堂,进去一看里面十分简陋,和师兄弟四人在终南山时情形大致相同,知道师兄这几年来也一直秉持自己当年许下的炼“贫”志向,置身世外,倒真的把原来自己的半世豪富都远远抛在了红尘之中,此刻已是心无挂碍,于修道之上又何止是“精进”二字!
邱处机看着这庵堂之内室徒四壁,空空如也,心想这或许倒正如师兄此刻的心境一般,这样一想,又想起刚才自己内心的激愤,现在看来却好似长年的静水缓流却突然被激起了惊涛骇浪一般。受了他人嘲弄有此反应,于常人自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不过自己是修道之人,又经过六年山居苦修,难道就只是修到了这一层境界吗?这样一想,心中又愧又悔,一时竟是默默无语。
马钰原本已经得道多年,他又是于中年方才入道,之前经过了半世人海沉浮,目光是何等敏锐,自然知道此时邱处机因为什么而苦恼,但是他修道有得,又深知某一时刻个人的烦恼却是无人能替得的,就好似一定要凭着自己之力过关一般,总要自己慢慢去悟透、悟得。这一节却好似那茧中想要挣脱而出的蝴蝶,外人看它如何在茧中苦痛、挣扎,却无论如何都不应去施以援手的,若一时好心助它出茧,恐怕只会放出一个稚嫩的生命,少了这番煎熬后的蝴蝶没有那番挣扎出来的坚韧强大,又如何面对茧外风雨飘摇的世界?
马钰既然知道这番道理,所以无论心里如何顾念自己的这位小师弟,此时却只是放手不管,只任由邱处机呆呆地坐在庵堂之内发愣,自己却去旁边的庵堂中,向吕道安了解这几天重阳会会众的教学情况,又对几位弟子的修行情况做了详细的指导。等他处理完这些事情,向自己庵堂中走回去时,只见月已中天,即将要到半夜时分了。
马钰慢慢向自己庵堂走去,庵堂之内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儿声音,刚开始他以为邱处机此时正在练功打坐,所以想此时的安静也极为正常,可是等他走进庵堂之中,借着微弱的月光细看,庵堂之内却是空无一人。
“人去哪里了?”马钰心中纳闷,就又踱出庵堂来,展目四望,寻找着邱处机的影子,可是四周同样是空空如也,只有随风摇动的树影和默立的山石。此时皓月当空,天地一片沉寂,能够听得见草丛间的小虫发出清脆的嘶鸣之声。马钰信步前行,沿着山中的小路一路走去,走出很远却仍然没见一个人影。
“难道仍然在庵堂之中,已经睡了,我却没有看到?”马钰想道,他原本是很有自信的人,不过此时却不由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怀疑,“或许我年老眼花,刚才邱师弟在庵堂之中,我却没有看到?”这样想着就又往庵堂中走回去,走进庵门,在庵内细细寻找,床上,桌旁,却连邱处机的影子也没看到。
“这深更半夜的,邱师弟又是初来乍到,莫不是出门去在山路之中走迷了路?”马钰寻找多时仍然没有见到邱处机,原本十分安定的心就不由有些慌乱:“或者,难道邱师弟白天被我那弟子说了几句,就此想不开吗?----不大可能啊,怎么说师弟也是修行有进之人。”马钰原本是心里清静的人,不过一时情急,仍然忍不住胡思乱想,但是他又不愿意去惊动其他人,就只是自己在山中小路上一路寻去。
向右寻了一段路不见人影,就又转向左方寻去,马钰在这山道上走了大概有一两个时辰的光景,此时看看离居住的庵堂已经远了,月光把自己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更显得山路凄清无比。
此时马钰已经远离了河谷,走到了更为幽静的山道之中,看着自己的影子一路摇摇,侧耳倾听,河水流淌之声已经渐渐远去,此时却从前面的山谷之中隐隐传来轰隆隆的轻雷一般的声响。“晴空朗朗,这自然不会是雷声。”马钰想道,就不由好奇地继续向前走去,越向前走声音就越大,终于走到一片倾斜的山坡旁,只听到呼隆隆的巨响,就看到一个巨大的山石正从山坡之上滚落下来。
那块巨石携着风声呼啸着一路跌跌撞撞地滚将下来,马钰看得吃惊不小,心想:“这好端端的,大石如何能从山上滚落下来?”不由立刻停了脚步,向着山坡之上仔细看去,只见随着巨石向下滚落的方向,正跟着跑下一个人来,只见那人此时正专心注目着滚石的落处,脚下有如生风一般紧随而去,步伐之快捷矫健却是马钰之前从未见过的。原来正是邱处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
“师弟!”马钰叫道。
“师兄,”邱处机听到马钰叫他,停住脚步来看了一看,说道,“你且等一等,我这就下来!”说着兀自飞奔而下,也不管那石头怎样跌落到坡底,他只顾向马钰的方向跑了过来。
“师弟,你这是做什么?”马钰一边问,一边观察着邱处机的神色,看他脸上尽是汗水,还带着些奔跑之中的兴奋气喘,却并未再见那抑郁不平之色,这才放下心来。
“师兄,我正在此磨性。”邱处机答道。
“为什么磨性?”马钰问道,“怎么突然想起要磨性?”他虽然问着,却明明已经感觉到那正在茧中挣扎的蝴蝶已经摆脱了痛苦的束缚,此刻正在悄悄拍打翅膀积蓄着力量。
“师兄,我在磻溪苦修六年,六年独居,原本是一味只向静中、苦中修去,我以为吃尽苦后自己就已经是修道有得,可是没想到刚刚出得谷来才知道还远远没有达到‘修道有成’的地步,何止是修道未成,竟是连‘心绪平和’都还没有做到!”邱处机缓缓说道,“白天那大成只是几句话就激得我半个晚上都没有安静下来,气愤、羞辱、激怒就好像一波又一波的潮水一般。现在想来,虽然大成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可是我当时却真是恨不得冲到那庵中去把他揪住,两个人大吵一顿,或者痛快地厮打上一番才好。师兄,我自然知道那并非我们修道之人所为,所以努力克制自己,这才好不容易将自己按捺住了。”
“嗯,‘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你这样才确是我们修道之人所为。”马钰说道,“你也不要介意,那杜大成原本在山匪群中长大,从小看惯的都是山匪们的打家劫舍、欺凌弱小,如今有这番言语却并不奇怪。”
“怎么,大成原本是土匪吗?师兄怎么却收下了个土匪?”听马钰这么说,邱处机不由问道。
“我原本倒没想收他,”马钰说道,“说起来话长。几年前,官府来这山中剿匪,山匪被杀的杀,逃的逃,有一个妇人受伤带了杜大成来到庵中,求我救下他们母子二人。我将他们收留在庵中,可是那妇人最终伤重不治,撒手而去,只留下大成。那妇人临终之时一再嘱咐大成,不要再学他的父辈进山去做土匪,要好生和我修道进业,将来也好安身立命。你想这大成原本在土匪之中长大,言谈举止本来就沾了不少匪气。幸亏这几年来,他倒记住了母亲的叮嘱,颇有向道之心,平时听讲、读经倒也勤谨。这其中也多亏了安儿的督促和管束,所以大成和安儿这几年处得如同手足一般,平时安儿对他多有照顾,他对安儿也是言听计从,十分尊重敬服。这大成这几年也算进步不小,不过究竟是野性未驯,经常出语冒犯别人。平时师兄弟们倒也多宽容于他,不和他计较。”马钰缓缓说道,“没想到,今天这杜大成见到师弟,仍然是出语顶撞,十分的不恭敬,万望师弟还要看在他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多加宽恕。”
听马钰如此一说,邱处机不由轻轻点着头说道:“看这大成的行为举止,其实已经全脱匪气,可见师兄还是教导有功。祖师有言:‘人无弃人,物无弃物’,平时我只将这《道德经》背得烂熟,没想到师兄却是已经做到了。”说到这里,又抬起头来望着辽远的天空,缓缓说道:“要说到今天大成讥讽嘲弄于我,唉,我原本也是激愤难平,不过现在想来倒也不全是大成的缘故,倒是我山居时久,只有出世之心,却全无入世的态度,从这一处倒更能显出我修道的不足之处来!”说着将双手轻轻背在身后,又是好一阵的沉思不语。
马钰听邱处机此时正谈到对他自己修行至为关键之处,知道这位师弟这次出得谷来,此时又是心有所悟了,因此也不多说,只是任由他再仔细想去。过了良久,果然又听邱处机说道:“我出磻溪之时,曾经立下‘度尽天下众生’的誓愿,当时我的气势何等宏大,真可谓是誓愿宏深,只是如今想来,我若不先自度,又如何去度别人?----只今天这一小节,我若迈不过去,又何谈其他?”说到这里不由仰天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