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处机回到庵堂之中,庵堂内一片沉寂,邱处机住的这个庵堂原本是马钰在修建重阳会之时为自己修的一处静庵,庵堂不大,依山而建,门口一棵大槐树是刚建庵时种下的,此时已经长得枝繁叶茂,在堂前投下浓浓的树荫来。因为这个庵堂距离重阳会讲经堂和重阳会弟子居住的庵堂距离颇远,所以平时这里比别处更见幽静。只是现在,邱处机觉得这个原本狭小清静的庵堂更显得冷清、空寂,之前有师兄在的时候,清静自然也是一般的清静,只是自己心里总还有所凭赖,知道这偌大的重阳会中不管发生什么事总会有师兄出头去解决,现在师兄一走,讲经传道尚未开始,就已经有诸多的事情簇拥而来,要想让自己于这千头万绪之中立刻理出一个头绪来,想想未免就有些为难。
“我余生之愿只希望能够弘扬我教,能够使天下人皆从教义之中得以安乐!”想起师兄那天说的一番话,邱处机觉得言犹在耳,师兄当时说得神色如此凝重,自然将其视为自己最大的心愿,自己此刻想来,却也正是全真道派弘扬、发展之正途,只是这“使天下人皆从教义之中得以安乐”么,听着颇有气概,真要做起来却又是千难万难,说不上有多少重阻碍!
“又怎么可能让人人都得以安乐?”邱处机想起于士焕当时狰狞的面目,只顾和自己拼打的样子,若让他得以安乐,想必只有把自己打倒,再干净利落地除去杜大成吧?只是从今以后,他便一定能得以安乐吗?
邱处机又想起冯玉恒此时六神无主的样子来,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心中的深仇大恨却如同巨山一般的重压,让他此刻颇有些像行尸走肉一般。
“若让他们得以安乐,最需要做的却是什么?”邱处机站在师兄曾经住过的庵堂之内,就好像师兄还没有离开这里时,自己遇到问题就过来请教一样。
室内自然是一片沉寂,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此时,在龙门山外,通向终南山的路上,马钰正带了李大乘和李子和匆匆而行,夕阳西坠,照得天地之间一片辉煌。山路崎岖,路两旁的灌木丛掩映在金色阳光之中,原本的苍翠之色凭空多了些妩媚。
“师父,前面是不是就到终南山了?”李子和问道,他是马钰在龙门山收的弟子,还没有去过终南山,此时他身上背了师父和自己的行李,未免走得有些气喘吁吁,眼见已经走了一天的路,不由问道。
“还远着呢!”马钰说道。他想起自己当时离开终南山,一路行来,到龙门山时已经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当时是一路行来一路讲经说道,速度自然不能与今天相比,不过即便按照现在的速度,走到终南山总也还要十来天的时间。
“照我说,咱们在龙门山重阳会讲经修道就挺好,师父,您是不是对重阳会的弟子不大满意,所以才不辞辛苦地要赶回终南山去?”李大乘紧了紧背上的行囊问道,“师父难道断定在终南山就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弟子?”
“不是这样说。”马钰听李大乘并没有理解自己回终南山的深意,不由笑道,“当时我说要带你去终南山,你还高兴得很,怎么这才出来一天的时间,就说出这样的怪话来?”
“师父,我当时在重阳会呆得也实在有些腻了,所以一听师父说带我去终南山,自然高兴得很。”李大乘说道,“没想到这一路出行实在疲惫,当真是‘在家人不知道行路人的苦’”!
“师弟出身富贵人家,只走了这些路就觉得累了,却不像我,我自幼就吃得了苦,就走点路又算什么!”李子和身材高大,此时他看李大乘背着一个人的行囊却仍然是力不从心,又说道:“不如把你的行囊也给我背。我从小就进山砍柴,背东西的力气总还是有的。师弟从小读书进学,学问自然是有,只是力气嘛却总还差了些,走这么远的路实在难为了你!”
“师兄说的什么话,”李大乘看李子和背上背了两个硕大的行囊,却还要替自己背,不由说道,“我倒不是累,只是想着却不能平白地吃无谓的苦去。师兄随师父修道比我早,师父平时也多夸你修道有成,那我问你,你知道师父却为什么要回终南山去?”
“师父想回终南山自然有他的道理。”听李大乘问自己,李子和慢悠悠地说道,“师祖原本在终南山修行得道,师父和师叔他们也曾在那里守庵三年,当然也算得上是故土。我想师父出来久了,难免也会想念师祖、思念故土,或许去了终南山可以更好地缅怀师祖。另外也可在当地看看是否有慕道的百姓,也可以再多收些徒弟。”说到这里他看向马钰,“师父,您说是不是?”
马钰看了看两个弟子,微微一笑说道:“你们说的也对,却也不全对。”说到这里将目光投向极远处,好像思绪又飘到了遥遥的过去:“终南山是祖师故里不错,此时如果我们能够在此地建会收徒传道,当然是纪念祖师功德、弘扬道法的最好方式。”
说到此,马钰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又回到师父驾鹤汴梁之时,师父的容貌依然,栩栩如生如在眼前,想到此,他的声音不由更加缓慢深沉:“记得当年祖师故去之时,我曾在他面前发下誓愿,将来一定要将全真教发扬光大。想当初,祖师在陕西一带传道,也曾经受过多少艰苦来?即便祖师故里的百姓也并不认可祖师是得道高人,却只以‘疯癫’二字来形容于他。祖师受了诸多打击、嘲弄,却一直初心不改,投入活死人墓中一心苦修,最后终能悟得大道,这才东去蓬莱度化我等。”
“想必当时师父也如同我们一样,听说有高道前来,一定也是闻名而至,虔心修道,才有了今天的成就?”李大乘问道。
“唉,说来惭愧,”马钰面有愧色,“当初我虽然有向道之心,可是却总难以割舍世俗的荣华!----我本来袭有世荫,四十余年当真是荣华正好,在富贵温柔乡中怡然自乐,却不知无常就在眼前!”马钰说着,不由想起当初赛神医借了酒意说出自己寿数只有四十八的卦词来,当时自己如冷水浇头一般,如今想来那后背冷汗涔涔的感觉还是如此真切,“那时我却还不如你们这般聪慧,只是一味冥顽不灵,祖师度化我,却也费了不少时间和心力!”说着就把当初王重阳如何“百日锁庵”,如何以梦来警醒自己,又如何用“分梨十化”要自己看透夫妻情分,一桩桩、一件件慢慢讲来,自己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年时光一般,心动,感动,身动,终于出家而行道,这才慢慢有了一些了悟。
“如师父所说,修道原来却也不难。”李子和说道,“听师父讲述当年故事,师祖度化师父着实花了不少气力!弟子斗胆说一句,若是碰上那没有耐心的师父啊,恐怕师父当年就不会舍身出家修道,当然就更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你这话确实说得大胆!”马钰呵呵一笑说道,“不过平时你原本于礼教之上也并没有多少羁绊,心中无拘无碍,修道有成则更为容易。”
“我说师父为什么这把年纪却仍然不辞劳苦地赶往终南山建会兴道,却原来也有师祖的感召之力。”李大乘说道,“就算是我们这一代弟子,看师父如此勤谨,少不得也要收了以往的疏懒之心,再不敢说什么懈怠畏缩的话了。”
“本该如此。”马钰笑道,“就算是在那世俗之中,人如果只管偷懒耍滑,却又能成就什么?我道之中虽然也讲‘无为’,但终究还是要着落在这‘有为’这上。无为是为有为,有为方可无为。”
“是。”李大乘和李子和此时听师父说教不由态度更加恭谨起来,只觉得师父这次有感而发倒比平时当众讲经说道更为贴切透彻。
马钰继续缓缓说道:“想当年,仅凭祖师一人之力,就收得我们七个弟子,他又屡显神异,周围百姓俱皆信服,由此才在山东境内创办了三州五会,修道弟子数量过万,在当地更拥有无数信众。如今,我们有师兄弟七人,若只顾个人修行,却不将我教发扬光大,岂不有负祖师教诲?如今我已过天命之年,余生岁月尚未可知,此时若再不及时建会传道,将来百年之后却又有何面目见我师父?”
马钰言辞恳切,说的李大乘和李子和不由动容倾听,马钰看看山路之上渐渐稀微的暮色,太阳余威未尽,道道金色的光线照在树上,山石上,在地上投射出浓重的阴影,阴阳明暗对比明显,倒好像用一只饱蘸了浓墨的笔沿着尺子划出来的一般。
马钰继续说道:“世间生死,善恶,原本如影随形,就恰如这阳光与阴影一般无所不在,无处不可共存。新生、善良、美好本属阳,有如阳光的光色明快,温暖和融,死亡、恶毒、丑陋应属阴,阴影处则暗淡无光,晦暗难明。----大道到处,可不就恰好似骄阳当空,虚白朗耀,令人心下光明,诸般烦恼忧思,俱无滞碍!人人自然都应该向那阳光处走去,这样人人心思归正,阴尽阳升,自然淫邪难侵,虽不能长生也胜过长生,那时难道却不是人人尽皆得度?”
李大乘和李子和在重阳会一干弟子之中,原本属于修道较有成就者,很有些仁心慧性,只是修道还没有到火候,所以有时难免不能参透,此时听师父语气深沉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再想想师父平时讲过的一些道理,一时却也心中洞明,好像在修道的道路之上又慢慢地打开了一扇门来。
“师父说的自然在理。”李大乘原本是读书的儒生,天性聪颖,读书颖悟,入全真道后又遍读教内经典,领悟能力自然更高于以前,此时他听师父讲说,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师父说的我也明白,只是世间人何止千万,要想让人人得度,却哪有那样容易?”
“所以我们才要不辞辛苦地去建会传道!”马钰说道,此时太阳已经完全隐在了山的后面,整个天地顿时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暮色之中,“大道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恰有如阳光到处。只是我们传道之人,就要做那推动太阳不停升起来的力量,不知疲倦,永不停滞。”
李子和天性憨厚,平时拙于言辞,此时听了师父一番话,不由随着师父的视线举目四望,但见四野茫茫,天地如一,不由胸中也升起一股豪气来:“这个我却明白!如果哪一天师父传道累了,自然还有我们;我们老了,却又会有新的弟子门徒!----师父,我不大会说话,只是听了师父刚才那一番话,我想我们这一班弟子就只管竭力去做,自然会带动起新的弟子来再竭力去做,如此循环往复,是不是大道流传也就能如这太阳一般周转不怠?”
“自然可以。”马钰轻轻捋了捋胡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