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事刚一开始李川勇就被丁大力请了出来,原本有小土匪给他在最靠近法事的地方放了一把椅子,认为让他在这儿坐着看才最能彰显他土匪大当家的身份,不过及至他来到现场,看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后,觉得这场面太过庄严自己在那儿大模大样坐着实在是不大合适,于是就站起来,在法会现场驻足观看。
李川勇五十来岁年纪,身材不高,体型偏瘦,看上去就是个典型的受苦农民形象,他刚开始来山上的时候出去打劫,路人看他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只当他也是过路的突然和人开玩笑,所以也不和他当真,可是等他真动起手来,却是下手又准又狠————后来他和胡一雄他们解释说,他以前实在是穷怕了,所以现在既然已经落草为寇,有了个土匪的名儿,打劫还不打劫个彻底的?谁护住自己的钱财那就是和他过不去啊!————后来他能够接受胡一雄他们放弃打劫普通百姓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没想到自己后来在一次探亲回来的路上居然也遇到了打劫。
土匪居然遇到了劫道的,这说出去谁信啊?可是这事竟然真让他碰到了!那时他刚要把自己的全家人接来,说是全家人,其实是儿子、儿媳妇,还有刚刚满月的孙子。当初他一怒离家的时候原本就是因为妻子病死,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当时儿子也不过二十岁,刚说上一门媳妇,他勉强为儿子成了家,生怕留在家里多一个人吃饭生活会更困难,所以就仓惶离家,外出谋生。他从来也没想过要当土匪,可是那次收工回镇上时他在仰谷山下居然碰到了山上下来的土匪,天知道他挣那点钱多不容易啊,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土匪把钱抢走?为了保住自己仅有的几两银子,他那次是豁出了命去和土匪打,谁能想到居然打倒了围攻他的五六个土匪,为首的那个也受了伤。他以前从来也没试过自己的身手,更没想到有一天要靠这打来混饭吃,只是想踏踏实实地干活吃饭!所以当匪首转而请求他留下来入伙时,他一再推辞,可是终究拗不过土匪人多,另外也是在山下的日子实在是穷得不好过,没办法他就上了山。没想到这土匪的“营生”居然越做越大,最后自己竟然混成了土匪大头目。每每想到这些他都会唏嘘不已,觉得实在是命运弄人。————其实做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挺好,如果只是踏踏实实地干活就能够吃上一碗饱饭的话。
那次接全家人来他本来是打算着把他们接上山过好日子的,可是谁能想到,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居然就有像他一样的土匪!————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啊,怎么土匪就那么多?————而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是土匪了又能怕谁来,所以那次回家也没带多少人手,以为凭自己的本事碰到什么事都是可以解决的,即便是真看到几个人拿着明晃晃的刀枪站在大路上的时候,他也没太把那几个毛贼当回事!“可是没想到他们也是真下手啊!”后来他和胡一雄说起时,眼泪忍不住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因为自己的大意,儿子为了保护他死在了那些人的刀下。“你说,我家孩子以前在家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不招谁不惹谁的,这才说要来山上过几天好日子,可是谁能想到啊!”那次他真的是老泪纵横,儿子没了,儿媳妇来山上过了一段时间,最终也下山走了,只把个小孙子留在了山上。“老百姓,咱们不劫了!不劫了!”自那以后,他几乎把山上的大事都交给胡一雄和丁大力,自己只是全心全意地照顾着小孙子,毕竟这是他们李家唯一的血脉了。
法事的锣鼓刚一响的时候,李川勇纯粹是抱着带孩子看看热闹、听听戏的心思来的,可是及至法事进行了还不到一个时辰的时候,他不仅自己站了起来,还几乎是拳打脚踢地把坐在椅子上笑嘻嘻看法事的土匪一个个都拎了起来,“都起来,都起来!这是你们坐着的地方嘛!”他轻声但是却很严厉地吼道。
“大哥,这、这不是看戏啊?”被李川勇吼起来的土匪都是一脸懵,有胆大的土匪就问道。
“放屁!”李川勇几乎想喷那人一脸唾沫,“别没见过世面了!————这是超度法事,是天底下最庄严的事了!都好好看着,该拜你们就要跟着拜!恭敬心要有的,知道吧?”此时乐曲又响起来了,不知道怎么的,他说着说着话眼圈竟然突然红了:要不然等道长们做完这场法事,也请他们为自己的儿子做一场吧?几年时间过去了,每每想起儿子,他的心总是像刀剜一样的疼。
“爷爷不哭!”这时候跟在他身边的小孙子突然说道,此时小孙子已经四岁了,虽然是在土匪窝里长大的,可是仍然像山下的普通孩子一样长得粉琢可爱。有时候看着他那张粉嫩的小脸,李川勇总是忍不住会想:难道真的就让他在山上呆一辈子,从自己手里接过土匪的名字,再这样继续当一辈子土匪吗?因为这个孩子,他一次又一次地后悔当初上了山。
“爷爷没哭!”李川勇说道,很奇怪周围人都没有觉察到自己哭,孩子咋知道的。
“爷爷骗人,爷爷抽鼻子了!”小孙子一边用热乎乎的小手握住李川勇粗糙的大手,一边说道,“一抽鼻子就该掉眼泪了!阿花姑姑说的。”阿花是李川勇找来照顾孙子的丫头,此时正抱着孙子站在李川勇身边。
“宝宝乖,爷爷是因为天气冷了才抽鼻子的。”这时阿花说道,她想着李川勇这样一个平时极为严厉的土匪头目怎么可能会哭,孩子说的毕竟都是孩子话吧?
李川勇一时无言,只好把目光投向前面的法事上,道士羽衣飘飘,步履从容,看上去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洒脱自然的。锣鼓一声声的响着,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声音能够这样强烈地震动内心,他的整个身心好像都在随着这声音震颤。
“法事是做不得的!”在那强烈的声音震撼中,李川勇突然有控制不住的想要痛哭的冲动,“法事真的是做不得的!”他一面努力控制住自己这想哭的冲动,一边赶紧向自己的住处走去,一路上低垂着头让别人看不清自己脸上的表情,装得就像平时极为严肃地在山上踱步一样。这样走着心里却是控制不住的翻腾不已:“这做法事怎么就像打扫卫生一样?平时根本也不觉得自己有多脏,也不觉得屋子里有多脏,可是一旦开始打扫了,才发现到处都脏,到处都需要打扫!”
在这山上少见的热闹日子,李川勇这样一个土匪头目竟然让人想象不到的仿佛躲藏似的缩回自己的住处,一回到屋子里,他就扑倒在床上无所顾忌地痛哭起来。这一哭,好像是打开了多少年堵塞的堤坝,泪水就像绝堤一般冲决而出。————其实心里从来都是苦的吧?不过平时用那么一张面具严密地把这苦掩盖了起来。
“姑姑,我不骗你,爷爷真的在哭!”法事旁边,小孙子一本正经地板着小脸对阿花说,“你可别骗我大人都不哭,大人哭起来比小孩子还厉害呢!特别特别吓人!”
“好,好,好,宝宝说爷爷在哭,那就是在哭了!”阿花专心地看着法事,觉得自己的两只眼睛都不够使了,她一边看着,一边就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孩子的话。
胡一雄躺在床上,外面的锣鼓声敲得他心里很烦乱,最后干脆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可是即便是这样那声音却还是不屈不挠地钻到他的耳朵里,一声声地敲的让他仿佛心尖都在跟着震颤。他气得一会儿把被子盖上,一会儿又闷得掀开,可是这声音却总是无可逃避!他很想和人倒倒自己此刻的苦水,或者干脆就派个人去告诉他们声音小点儿,可是屋子里偏偏一个人都没有!山上难得做法事,连单霞都带着丫头们跑去看。此时他才后悔自己没有早些给这些丫头立规矩:他一个受伤的主子还在床上躺着,她们怎么就忍心一个人都不留下来照顾,都只图自己看个乐呵去?
好不容易忍到快中午的时候,他才听到大门一响,单霞领着几个丫头一边说着一边就走进屋来。
“当家的,你可不知道,今天的法事做得可实在是圆满!”单霞一脸喜色地走到胡一雄跟前说道。
“哼!”胡一雄把脸扭到一边,懒得说话。
“哎哟,把你自己搁屋里,生气了?”单霞这时心情好得很,看胡一雄的样子不由就好言好语地劝道,“要不,下午带你一起去看?”
“我才懒得看!”胡一雄懒洋洋地说道,“不过就是唱戏嘛,有什么好看的?我胡一雄虽然没见过做法事的,不过一想就和唱戏差不多吧?”
“看你说的,超度法事这么庄重的事怎么就是唱戏呢!”单霞听胡一雄还是这样说,就有些急切地说道,“你都没看到,今天大当家的把那些小的们都骂了一通,你如果也这样去看啊,没准儿也会挨骂的!”
“大哥会那么当真?”听单霞这么一说胡一雄有些吃惊,“大哥还真把这当真了?”
“超度难道还有不当真的?”单霞睁大眼睛问道。
“嘻嘻,没想到把你也蒙在了鼓里!”看着单霞一脸惊奇的样子,胡一雄突然笑起来,“我这只不过是缓兵之计,没想到你们都当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