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梵见她眼角还红着,心里便像是被人又多浇了一勺热油似的。他轻声道:“鱼吃完了,得去河里钓。”
“那你带我钓鱼去,”尹秋站了起来,掰着手指头说,“回去了先挑块木头刻个碑,你刻字,我来涂墨。然后我们去河边钓鱼,吃了饭午睡一场,晚上再去山上看星星,怎么样?”
公子梵说:“小秋……”
“就这么决定了!”尹秋拍掉手上的泥土,扛着锄头跑了起来,“先到的人只管吃,不管洗碗,你快来追我啊!”
公子梵喉头哽咽,望着尹秋蹦蹦跳跳的身影,半晌才道:“慢点跑,别摔着,你不等一等我这个病人么?”
尹秋在前头停了下来,拿衣袖擦了擦眼睛,尔后才转身道:“那你倒是快一点啊。”
公子梵依着她的话加快了步伐,两人回到院子里歇了一会儿,喝了两口茶。尹秋坐不住,跑去柴房找了一块木板,大小将将合适,公子梵攥着刻刀刻了“爱妻曼冬之墓”几个大字,尹秋便捏着毛笔上了色,放在门边等墨水自然干。这事做完,尹秋又拿来鱼竿和鱼饵,马不停蹄地推着公子梵去了河边的小桥上钓鱼。两个人坐了一下午,公子梵收获不少,尹秋却是一无所获,时间都拿去发呆了。
“都给你,”公子梵把自己钓来的鱼倒给了尹秋,笑着说,“进了你的鱼篓,就都是你钓的。”
尹秋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得意洋洋道:“本就是我钓的,你一条也钓不上来。”
入了夜,没吃午饭的两人提着鱼篓回了独院,公子梵一如昨日那般蹲在水井边处理鱼鳞和内脏,尹秋则抱着油纸包吃着她的糖,在廊子里靠着椅背小憩了半个时辰。她醒来后,饭菜都已摆上了桌,尹秋又吃了回现成的,饭后主动刷了碗,还惦记着要看星星,便又提着灯笼和公子梵顺着天梯去了山上。
雨后的夜空不见云雾,依旧铺满了璀璨繁星,如梦似幻。尹秋还穿着公子梵给她改的那件衣裳,两人衣着相同,眉眼相同,依偎在一处画面十分和谐。忙了一日,又揣着心事,尹秋身心俱疲,看过星星后回去的路上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石阶上,好些次都差点栽了跟头。
公子梵提心吊胆地搂着她,走得很是缓慢,待下了天梯,公子梵便扔了灯笼,将尹秋打横抱起,一路抱着她回了房去。尹秋几乎是沾上枕头便没了意识,睡得很沉,公子梵给她擦了脸,洗了手,同之前一样在榻边看了她一会儿才回到自己房里入了睡。
到了第二日,院子里传来哗哗水声,阵仗不小,公子梵被那动静吵醒,起来一看外头天都还没亮,离辰时还早,尹秋竟是不知何时醒了,正在水井边淘米洗菜。
公子梵五味杂陈,灯也没点,就坐在昏暗的房里一动不动地等着。果然,忙活完了一切,尹秋就来敲了门,喊道:“时候不早了,快出来吃饭罢。”
公子梵心里刀割似的,却还不能表露,只能声调如常地应了一句,过了少顷才行出门去。
尹秋煮了粥,做了几个清淡小菜,还把公子梵要喝的药给熬好了。两人沉默无言地吃了最后一顿饭,尹秋就将氅衣拿来给公子梵披上,说道:“墨迹都干了,把这木碑给我娘立起来罢。”
公子梵点点头,将那木碑抱在怀里,空出来的一只手便牵着尹秋。到了杏花林,尹秋把那木碑立在坟堆前,认认真真地烧了纸钱,燃了香烛,磕了几个响头。
清晨的风很大,吹乱了两人的衣袂与黑发,尹秋双手合十,站在沈曼冬的墓前默哀了一阵。公子梵问道:“和你娘说什么了?”
尹秋睁开眼笑:“我让她保佑你早点好起来。”
公子梵便也学着她默了哀,尹秋也问道:“你又和我娘说什么了?”
公子梵说:“我让她保佑你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尹秋欣然道:“承您吉言,”说罢便牵着公子梵往回赶去,看着天色说,“得快一点了,与人有约不能误时,宁肯早些到,不能叫人等。”
千言万语汇聚于心,却不知如何开口,更不知从何说起。公子梵一路无言,视线始终定在尹秋身上,两人穿过独院下了小桥,沈忘已经带着弟子们等在了那处。
此情此景,弟子们都面露不舍,但也未有一人挽留。沈忘翻身上了马,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尹秋与公子梵,同样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尹秋扶着公子梵入了马车,自己也跟进去在他身边坐下,沈忘在外头打了个手势,车马便即刻开始走动,朝着梵心谷大门缓行而去。
帘子翻飞,春风里浮动着梨花与杏花的芬芳,却驱散不走车内的药气。尹秋靠在公子梵怀里,静静看着门帘外的峡谷和山道,脸上异常平静。公子梵抱着她,几欲想和她说点什么,却又难以开口。直到车马行上平坦的宽路,视线尽头出现了一条奔流涌动的大江,尹秋才像是忽然间回过神来似的,从袖袋里掏出一个香囊,递给公子梵说:“送你的。”
香囊小巧精致,上头绣着火红的枫叶,背面还绣着三个熟悉的名字。公子梵握着那香囊,一时间心如乱麻,口舌发苦。他叹息一声,摸了摸尹秋被针尖扎得满是针眼的手,问道:“昨晚是不是一夜没睡?”
“睡了,”尹秋说,“我是起得早,紧赶着做出来的。”
公子梵深深地凝视着她。
“你要记得回来看我啊,”尹秋挤出一个笑来,语调轻松道,“可别走了就不想回来了。”
“不会的,”公子梵说,“我会很快回来,等我回来的那天,第一个就去找你。”
尹秋欢喜道:“那你可要说话算话,你要是敢骗我,以后我都不理你了。”
公子梵“嗯”了一声,声线温柔道:“不骗你。”
马车停止了摇晃,在早间的春风里停在了江水岸边。
沈忘勒马站定,犹豫着没有掀帘,尹秋自个儿把帘子掀开了,等公子梵先行落地,她才跟着跳下马车。
江水浩浩汤汤,风中弥漫着湿冷的晨雾,不远处的岸边停着一艘小船,一位僧人盘腿坐在那船头,手里摇着把蒲扇。公子梵遥遥与他对视一眼,那僧人便一声不吭地入了船舱,弟子们把行李运到船上放好,很有自觉地与沈忘站去了别处。
尹秋望着那艘船,这时候反倒心平气和下来,她后退一步,松开了公子梵的手,轻轻地说:“去罢,该上路了。”
公子梵回头看着她。
两人的衣衫在空中鼓动起来,公子梵手里还捏着那只香囊,他对尹秋笑了笑,温声道:“回去后好好睡一觉,你什么时候想回云华宫了,就让他们送你。”
尹秋点点头:“我知道,不用担心我。”
公子梵看了她很久,尔后侧身道:“那我走了。”
尹秋扯扯唇角,回了他一个笑,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下一刻,眼前人缓慢地转过了身,一步一步朝着江畔而去,冷风擦过江面,又擦过公子梵的衣角,携带着那股熟悉的药香扑到了尹秋脸上。
她看着公子梵的背影,隐忍多时终是鼻子一酸,眼眶发热,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
“爹。”尹秋忽然低声唤道。
她声量这样小,混在狂乱而急促的江风里几乎微不可闻,可公子梵却像是听到了,刹那间便猛地顿在了那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所有人的身影都在这灰白的天幕之下倏地淡去,只有风声还在无休止地叫嚣,流连在相隔不远的两人之间。
垂在身侧的手不可抑制地发起了抖,公子梵宛如一座雕塑,在原地怔愣了很久很久。好一阵漫长的死寂过去,他才动作僵硬地回了头。
尹秋两眼通红,在公子梵回头的那一瞬间潸然泪下,她鼓足了勇气,颤抖着声音,再一次不遗余力地喊道:“爹!”
公子梵心跳如擂鼓,手心登时冒了一层热汗,他张着嘴唇,却哽咽到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他只能打开手臂,脚步虚浮地朝尹秋走去,尹秋泪流满面,也在公子梵朝她走来的同时迈开了步子。
她全力奔跑,直直扑进了公子梵怀里,父女俩终于在此时此刻迎来了真正的相认,紧紧拥抱在一起。
愁云散开,天光乍现,连风也奇异般地和缓下来。公子梵收紧手臂将尹秋牢牢圈在怀中,心头百感交集,更多的还是铺天盖地的喜意。
“小秋……”时隔多年,公子梵头一次落了泪,涩声道,“你受苦了,是爹爹没有保护好你……”
尹秋哭得伤心欲绝,仰起脸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会不会又不要我了……?”
“不会,爹爹从来没有不要你,”公子梵垂眸看着尹秋,极力把眼泪都逼回去,柔声道,“我向你保证,下次回来后我哪里也不去了,就只陪着你一个人,你说好不好?”
尹秋巴巴地望着他,抽泣道:“可是我好舍不得你,我想你去,又不想你去。”
“我知道,”公子梵说,“我都知道,我也舍不得你。”
“爹……”
“等我回来,再做饭给你吃,还带你去看星星,”公子梵擦掉尹秋脸上的泪,笑着说,“我们还要一起去见你姑姑,你乖乖等着我,好吗?”
尹秋说:“好、好……”
“那就别哭了,”公子梵说,“临走之前,你笑一个给我看?”
“我笑不出来,”尹秋怔怔的,“我这会儿一点也笑不出来。”
公子梵说:“那我回来的那天,你来接我,再笑给我看。”
尹秋点头如捣蒜:“那你一定要回来啊。”
“爹爹说话算话,绝不食言,”公子梵在她眉心亲了亲,“你要乖,知道吗?”
尹秋呜咽道:“我知道,我会的……”
“我说你们两个莫要再哭哭啼啼耽搁时间了!”那入了船舱的僧人听着外头的动静忽然行了出来,嚷嚷道,“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将来还会再见的嘛!还真是亲生父女,都这么磨磨唧唧,流那么多猫尿中什么用!你要真为你爹好,就赶紧放他走罢,等他那身病养好了天天都能陪着你,待久了还要嫌他烦呢!”
“我不会嫌我爹烦,”尹秋先是看向那僧人,随后又看向公子梵,“我才不会嫌弃你。”
公子梵轻笑一声:“你是好孩子,当然不会嫌弃爹爹。”
尹秋强忍着悲痛,努力止住了眼泪,这才红着眼道:“那你走罢,到了地方记得给我写信,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公子梵轻抚着她的脸,许久过去才万般不舍地松开了尹秋,他擦干了尹秋的泪痕,又看了她一会儿,片刻后忽然若有所感地抬起了头,朝尹秋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
“别磨蹭了!再不来我就先走了!”那僧人等得不耐烦,一再催促,“你再不放了你爹,我可要让他剃度出家当和尚了!”
尹秋不免有点生气,高声道:“我爹才不会当和尚,你不要乱说!”
“我可没乱说!”那僧人道,“他当初可是动过这念头的,不信你问他!”
“我爹要是跟着你当了和尚,我就得找你麻烦!”尹秋说,“你不准拐他!”
万万没想到这两人居然能隔空斗起嘴来,公子梵听得发笑,拍拍尹秋的头以示安抚,莞尔道:“好了,不跟爹爹的救命恩人吵,早点走就能早点相见。”
尹秋抿紧唇线,恋恋不舍地往后退了一步,软着声音道:“那好罢,你路上注意安全,”说完又不放心地补充道,“你不会真的要出家当和尚罢?”
公子梵说:“不稀罕当什么和尚,我就稀罕当你爹。”
尹秋得了这话,终于破涕为笑:“那就好,”言罢又道,“不过你要实在想当和尚,那也没事,我说了不嫌弃你的,你成了和尚也还是我爹。”
公子梵说:“这是自然。”
两人对视须臾,尹秋又抱了他一下,说:“那你走罢,我不缠着你了。”
公子梵弯弯唇角,晃了晃手里的香囊,倒退着朝江边走去。那僧人见此情形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地回了船舱,等到公子梵上了船,沈忘才和弟子们接连飞身掠过来,纷纷冲他挥手道别。
“义父早些回来,千万把伤养好,别只记着给尹姑娘一个人写信,我们也要!”
碧波荡漾,江水连绵,船夫撑杆而动,在那未散的晨雾里将小船缓缓驶向了远处。公子梵立在船头,将每一张脸都看了一遍,最后才望向尹秋,冲她做了个鬼脸。
尹秋不断挥舞着双臂,看着公子梵的身影渐渐在雾里模糊成了一团光晕,直到那艘小船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尹秋才慢慢停下动作,怅然若失地沉寂下来。
“尹姑娘,义父答应了你,他一定会尽快赶回来的,”沈忘宽慰道,“你别太伤心了,跟着我们回去罢,我们也是义父的孩儿,亦是你的兄弟姐妹,我们会代替义父照顾好你的。”
眼睫润意犹存,心里那些难以形容的情绪也还在翻搅,尹秋长出了一口气,抬眸远眺着那空无一人的江面,哑声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烦请你们等一等我。”
心知她还不能平定,也需要时间消化,沈忘颔首应下,立即带着弟子们入了林中去,给了尹秋一个清净的氛围。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无踪,尹秋默默无言地愣了一会儿,又一次红了眼眶。
脑海里浮现起这些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从最开始的相识,到后来的相熟,再到如今的相认,她和公子梵用了快七年的时间。
人生能有几个七年?下一个七年到来时,爹爹还会陪在她身边吗?
她总算……又多了一个家人。
只是才短短相处了这些天,爹爹就又走了,身负重伤,归期不定,他能把身子养好再陪她好多个七年吗?
泪水沾湿衣襟,源源不断滴落下来,尹秋越想越难受,独自蹲在江边无声哭泣。也不知过了多久,耳中倏然传来一道极轻的响动,仿佛是有人朝她走了过来。尹秋泪眼朦胧地睁开眼,瞥见那水面倒映着一个人影,不由把头又埋下去,闷声道:“……不是叫你们等一等我吗?我待会儿会过去找你们的。”
“你要找谁?”有个轻柔似春风的声音问道。
听到那熟悉的声线,尹秋一怔,飞快抬起眼睫仰首看去。只见时渐明亮的天光之下,那人一身雪白衫裙,青丝如墨,含笑的面容似冷玉般白皙皎洁,朝她投来的目光中闪烁着星辰般的光华,清艳又明丽。
看清那张脸,尹秋不禁放大了双眼,心中顿时又惊又喜。可她一开口,却是泣不成声,哭得更凶了。
“师叔……师叔!”
手臂张开,满江雪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疏香袭来,掩盖掉了些许衣料上经久不散的药气,把那气味变得柔和而又沁人心脾。
尹秋大感意外,一时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只痴痴地看着满江雪,愣愣地道:“师叔怎么会来?”
满江雪轻轻一笑,吻了吻尹秋脸上的泪水,望着她的眼睛轻言细语道:“我来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