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三个字似乎存了些别的意味,尹秋偏过头,迎上了满江雪含笑而幽静的眼眸,心里顿时漫开了一股微妙的感受。
——满江雪从前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过往这些年,满江雪每每看着她时,多半都是一种类似于长辈看小辈的神情,或关心,或欣慰,或是疼爱与怜悯,总之大人看着孩子是什么模样,满江雪也就是什么模样。
但从今年这个冬天起,似乎一切都开始慢慢发生了变化,纵然尹秋说不清到底是何时有了变化,但她这段日子后知后觉地想了许多,她回想起好些时候,满江雪看着她的眼神其实都和过去不一样了,有静静的凝望,有不动声色的打量,还有越过人群准确投向她的清冽视线,以及无数个烛火飘荡的昏昏夜晚,满江雪不看别人,只看着她。
总而言之,那些在当时无法确认又着实另含深意的眼神,尹秋从没有见过满江雪对旁人展露过。
只有她一个人得到了。
风动,白净的衣袍发出飒飒声响,尹秋鼻尖被冻红了,眼里噙着一层雾,她内伤还没好,身子还虚着,先前被满江雪跑马折腾了一阵,带着病气的面容几分苍白,又有几分微红,说不出来的可怜,却又透着点不自知的欲语还休。
“师叔仿佛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尹秋眉目柔和,端详着满江雪,“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满江雪抱着她落了地,边走边说:“这个问题,你每年都会问我一次。”
尹秋小小的困惑了一下,思索间才恍然明白过来:“啊,是我的生辰呢。”
满江雪说:“是呢,你总也记不住。”
对于生辰这件事,尹秋在十一岁之前根本就无从得知,若不是满江雪,她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天,也许是习惯了无人给她庆生,即便是进入云华宫后的这几年,尹秋也总是不能很快想起来,每年都是满江雪记得比她清楚。
难怪满江雪没有选择今日回宫,而是要在山下多逗留一日,尹秋想到这一层,心里自是有几分动容。
不过师叔说的故人,又是什么人?尹秋抬头朝前方看去,丛丛腊梅之中,高墙围就一方宅院,里头立着两栋小楼,大门上没有牌匾,只挂了两只灯笼,上头也没有落姓。
两人相携着上了阶,叩了门,不多时,里头便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一位老伯开了门,见了满江雪便喜出望外道:“哎呀,是小姐回来了!您怎么也不提前捎个信儿来?快快,快入内!”
这老伯生得慈眉善目,笑起来和蔼可亲,尹秋尚在为他那一声“小姐”而感到意外,满江雪又将她往身前带了带,说:“这位是尹姑娘。”
只听尹秋的姓氏,那老伯便露出了然之色,瞧了瞧尹秋说:“尹姑娘么?晓得了,晓得了。咱们这宅子少有客人,姑娘还是我家小姐头一个带到这里来的人哪。”
原以为满江雪会说上一句云华弟子之类的话,没想到她会这般郑重其事的介绍自己,尹秋便也行了一礼,说:“老人家好。”
那老伯见尹秋模样长得漂亮,又彬彬有礼,便也回笑道:“姑娘好,姑娘不必客气,外头太冷了,赶紧进去喝杯热茶去去寒罢。”
入了内里,满庭腊梅香,白雪照亭台,游湖铺就,桥彴往来,这地方清新别致,一派风雅。
三人入了长廊,穿过一片冰湖登入楼中,尹秋四下顾盼,问满江雪道:“师叔什么时候还有这样一处宅院?从前倒是没听你提起过。”
满江雪在矮脚几边落了座,顺手替尹秋摘了锦袍,那老伯很快便将热茶送了上来。满江雪说:“老宅子了,前几年置的,这都是我娘从前相熟的家仆,他们大多无家可归,我便将人都接了过来,每年得了空就来这儿看看。”
尹秋明白了,笑道:“所以,这里算是师叔的家了?”
满江雪看了看她,说:“你若是愿意,往后也能是你的。”
尹秋微愣,面上不由带了几分赧然,外头又在这时响起了不少人语声,很快,一行侍女小厮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一个接一个的冲满江雪问安,后头又来了不少上了年纪的阿婆阿婶,众人在屋内和和气气地寒暄谈笑,气氛十分融洽。
等人都退下去,先前那老伯才又提着装了冥纸香烛的竹篮过来,问满江雪道:“小姐是这会儿过去,还是坐一坐再去?”
满江雪说:“现在去罢。”
她起了身,将那竹篮接了过来,尹秋见了那里头的东西,当下也就顿悟了满江雪口中的故人是谁,她跟着满江雪出了门,问道:“是要去祭拜师叔的娘亲吗?”
“嗯,”满江雪说,“在梅林里。”
尹秋说:“师叔的娘亲,我该怎么称呼?”
满江雪说:“若是按照辈分……”她思量片刻,无奈一笑,“这个么,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听她这么说,尹秋不由起了几分玩心,故意问道:“我与师叔之间,有什么辈分?”
满江雪侧眸瞧了她一眼:“你觉得呢?”
尹秋笑:“我不知道。”
满江雪微微翘起了嘴角:“你怎会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尹秋看着她,“师叔知道的话,不妨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满江雪说,“让你见笑了。”
尹秋明朗道:“那就称呼一声伯母,这总出不了错。”
满江雪不假思索地说:“你若是愿意——”
不等她将剩下的话说全,尹秋便慌忙捂住了满江雪的唇,眼神也跟着躲闪起来。
“做什么?”满江雪低垂着眼睫,眸光清淡地看着尹秋。
“……别闲聊了,”尹秋把手收回去,脸上又红起来,“不能叫伯母久等。”
满江雪却又在半空抓住了她的手,说:“你不让我说完?”
尹秋静了一瞬,不大自然地问:“师叔想说什么?”
满江雪看了她片刻,说:“我想说,你若是愿意……”她说到此处,偏又刻意止住了。
尹秋缓缓笑起来,推了满江雪一下:“快走罢。”
·
出了后门,一片梅林铺展开来,花枝摇曳,上头垫着薄雪,花丛深处的空地上,立着一座打扫得十分干净的墓碑。
尹秋折了梅枝放在碑前,又主动吹了火折子点了香烛,风太大,烛火适才亮起来又很快熄灭下去,满江雪看她手忙脚乱,便开口道:“心意到了就成,你折的梅枝很漂亮,我娘会喜欢的。”
尹秋点点头,挡着风雪烧了点纸钱,抬头问:“师叔和伯母长得像么?”
满江雪说:“大抵是像的,”她将尹秋扶起来,又说,“不过我小时候,很多人都说我比较像我爹。”
尹秋说:“那伯母是怎么会嫁到西翎去的?”
满江雪回忆少顷,答道:“其实这事,我娘也鲜少与我提及,我只知道她是在关外游历时碰巧遇见了我爹,但她那时还不知我爹是谁,只是觉得一见钟情,脾性相投,于是说嫁就嫁了,直到住进了皇家别院,她才晓得我爹是西翎国君。”
尹秋说:“然后呢?”
“然后我娘有了身孕,”满江雪说,“她原本是想走的,但如此一来,走不走也就由不得她做主了。”
在满江雪的记忆中,母亲是个不会笑的人。
她在皇家别院统共待了十年,这十年间,满江雪几乎从未见过母亲面带笑容的样子,她倒也不是愁郁,更不是沉闷,仅仅只是冷漠,那种仿佛没有任何情感的冷漠,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满江雪很多。
从满江雪记事起,其实穆德曾经去过好些次皇家别院,那地方还住着其他血统不正的皇嗣和中原女人,但他每次去都不为别人,只为了见一见满江雪母女二人,可他去了多少次,就被拒绝了多少次,母亲不肯见他,连隔门对话也不愿发出一点声音,时间一长,穆德也就心灰意冷,不再去了。
穆德此人虽然是个没有治国之能的昏君,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懂琴棋书画,尤爱烹茶品酒,是个风雅之人,而这样的人,往往也喜好美人,也招美人喜欢,满江雪不知道母亲喜欢穆德哪一点,但他们能有交好之时,必然也是有几分真情的,可这份真情,却是败给了身份的差距,最后演变成了无疾而终。
在别院的那几年,满江雪的日子过得很枯燥,也很单调,她每日除了习文断字,做的最多的事便是练剑,母亲在这方面对她的要求近乎严苛,若是哪日没让母亲满意,满江雪不仅没有饭吃,连觉也没得睡,母亲什么时候点了头,她才能迎来片刻的松懈。
所以这世上其实本没有那么多的天才,绝大多数能被称为天才的人,都必会经历旁人所无法想象的刻苦磨练,满江雪是如此,包括沈曼冬,以及现在的季晚疏也是如此。
外人只看得见她们在剑术上的成就,却未曾窥探过她们为此付出了多少。
一切不为人知的心血,都被“天才”二字所掩盖,成了理所当然。
而这也就导致满江雪在幼年时期便已惜字如金,心性冷淡,甚至到如今也还给人一种深深的疏离感,母亲给她的影响,是往后余生恐怕都不能消除的东西。
“我曾经问过我娘为何要对我那般严厉,”梅香飘散在空中,满江雪眼里摇晃着花枝,她低声说,“别院里的其他皇嗣都能养尊处优,尽情玩乐,唯独我不能如此,那时候,我总也想不明白。”
直到永夜进犯,西翎沦陷,她带着母亲第一次杀出重围逃来中原时,满江雪才终于明白过来母亲的用意。
“没有一身好武艺,就只能任人宰割,”满江雪说,“我娘在多年前,就已经预见到了西翎的落败,所以她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请人教我功夫,为的就是让我能在乱世之中有自保的能力。”
可也仅仅只是自保,她做到了保住自己,却没有能力再保住母亲。
所以后来的这些年里,她时常会梦见别院里的自己,在梦里,她比过去更加努力,更加勤奋,可醒来后,身边空空荡荡,努力和勤奋都已没有意义。
风雪流连周身,天地间响起了连贯的低鸣,像是什么人在轻言细语。尹秋把手里最后一枝梅花别在满江雪鬓边,看着她说:“师叔不是一个人的,师叔还有我。”
满江雪沉默了一下,把尹秋拥在怀里,碰了碰她的额头,笑着说:“是呢,还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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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下来时,两人又回到小楼当中去。
山中静谧,远离尘世喧嚣,夜晚像是也来得早,宅子里的人都不知去哪里藏了起来,满院不见明晰灯光,廊子里的灯笼也没亮几只,只余楼中燃着几盏要灭不灭的烛火,四处荡着照影,把那里头映衬得虚幻又缥缈。
院儿里种了几大口水缸,水面浮着枯黄的荷叶,灯笼投在那里头,像落了几只圆圆的月亮,鱼儿把那月亮荡碎了,又将尹秋投来的倒影抚平了,尹秋伸出手,沿着游鱼的痕迹虚虚地走了一圈,抬头说:“怎么都不见人?这真是我们白天来过的地方吗?”
满江雪立在她身后,替尹秋挡住了廊角扑过来的风,说:“应是都回屋休息了,我每次祭拜完,他们都不会来打搅,老人家又节省,灯也留的不多。”
尹秋说:“我饿了,肚子咕咕叫。”
满江雪弯下腰,把尹秋扛了起来,说:“屋里有饭菜,应该还热着,吃完了消会儿食,楼里还有汤池可以沐浴。”
尹秋挂在她肩上,看着水缸里的月亮离她越来越远,尹秋说:“师叔现在好爱动手动脚,不是抱就是扛,我能自己走的。”
“那也没别的人让我又抱又扛,”满江雪说,“你不乐意?”
尹秋无声地笑:“这倒没有。”
门口摆着两双干净的绣鞋,满江雪扛着尹秋把鞋换了,入了屋也没放她下来,尹秋闻到腊梅的花香,偏过头去看满江雪,满江雪便又顺势将她打横抱在了怀里,尹秋说:“这花好看,师叔别摘了,今晚就戴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