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的廊子里路过几道人影,欢笑声远远地传来,盖掉了满江雪的声音。
尹秋皱着眉,没太听清她方才说了什么,一边深呼吸一边问:“……谁醉了?”
“还能有谁,”满江雪说,“你。”
“我说了,没醉的……”尹秋强撑着精神,吃力地睁大双眼,她想看清满江雪,然而视线像隔了层雾,怎么也看不真切。
满江雪拿她没办法,只能稳住身形说:“你再不松手,我的腰受不住。”
“我想吃糖……”尹秋腿脚发软,勾着满江雪的手却用着力,“一会儿还要去明光殿练剑,师叔不给糖吃,我不想起。”
满江雪看了她一会儿,顺着尹秋的话说:“那你松手,松手我拿糖给你。”
尹秋迷迷瞪瞪地看着她,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影子,她手臂微微下沉,只收了一半又停住了,说:“那师叔替我保密,不准告诉掌门,她近来也不准我吃糖了,严厉得很。”
满江雪说:“好。”
尹秋这才放下心来,脱力般地滑落了双臂,松开了满江雪。
满江雪直起腰,立在榻前舒了口长气,她行到桌边将油纸包打开,挑了粒小小的糖丸,回过身的时候,榻上的人已经两眼紧闭,呼吸绵长。
睡着了。
满江雪指尖捻着那枚糖,单手给尹秋脱了鞋,解了外衣,再将她塞进被子里,放下了帷帐。
风雪还在盘旋,那窗柩下积了一层薄雪,满江雪关了窗,指腹上多了点黏腻的触感。
糖化了。
她将手心摊开,低垂着眉眼,视线落到那粒糖丸之上,眼前浮现的却是尹秋方才醉酒的模样。
桃粉含笑的脸,眼角染的那点红。
“师叔把我捡回来,我就是师叔的人。”
满江雪还在看那糖丸。
她的人。
她的?
糖衣在指腹的温度间化作了一滩水,满江雪抬起手,尝了尝那味道。
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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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璟熬好了药,端着药汤从厨房穿过了庭院,行到二楼时,瞧见陆怀薇推门而出,咳的脸色煞白。
“师姐怎么起了?”孟璟快步迎上去,神情透着关切。
“骨头都躺酥了,”陆怀薇接过汤药,捏着鼻子一口气灌完,说,“人来了没有?”
“什么人?”孟璟问。
陆怀薇朝楼下看了一眼,拢了拢肩上的厚袍,没细说,只哑着嗓子道:“去将师叔请到议事大厅,有要事。”
孟璟应了声“好”,抬手将药碗接了回去,她挪动步子要走,却听陆怀薇问道:“你袖中藏了什么东西?瞧着红艳艳的。”
孟璟身形一顿,若无其事地垂下了手,说:“没什么,一本朱封册子。”
“册子?”陆怀薇打量孟璟片刻,笑了笑,“在我跟前还不老实,我是风寒,不是老眼昏花,你把糖葫芦装在袖袋里,贴着手呢,就不怕化了?”
孟璟犹豫少顷,缓缓道:“应该不会……”
“意思就是很快会送出去,”陆怀薇瞧着她,“定然不是送给我的,否则早该拿出来了,犯不着遮遮掩掩。”
孟璟没吭声。
“是要送给小秋?”陆怀薇又问。
孟璟瞟了她一眼,闷声道:“嗯……”顿了顿又道,“是旁人托我转交的,说是师叔……”
“行了,”陆怀薇笑着截了孟璟的话,打断她道,“不必过多解释,反倒显得多余。”
孟璟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道:“多什么余?”
陆怀薇笑得意味深长:“你那小心思,我还看不出来?”她端详孟璟一阵,又接着道,“你年岁也不小了,这些年待在问心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性情也愈发沉稳,跟个闷葫芦似的,我从前还担忧你会变成个书呆子,眼下看来,我这担忧倒是没什么必要了。”
孟璟目露疑惑,看着她道:“师姐这话……什么意思?”
“小秋是个好姑娘,外形出众,武艺拔尖,懂学问,品性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陆怀薇说,“你若是对她有意,可得趁早,据我所知,宫里对她有好感的人委实不少,你要多上点心了,指不定哪天就被旁人抢先了去。”
孟璟对她这番话始料未及,禁不住神色一变,半是错愣半是尴尬道:“我没那意思,师姐别胡说。”
“这宫里敢说了解你的人,除了我,再找不出第二个,”陆怀薇说,“我把你当亲弟弟看待,在我跟前就不必端着了,有了意中人就大胆去追求,这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你放心,日后你的婚事,自有我和徐长老替你操心。”
孟璟听得面露迷惘,半晌才埋下头说:“师姐这份心意我领了,但我此生,怕是不会成婚的。”
陆怀薇得了这话,不由意外道:“不成婚?这是为何?”
“我一穷二白,无父无母,既无显赫家世,也无锦绣前程,”孟璟说,“便是有姑娘抬爱,看得上我,我也不愿误了人家终身。”
“枉你满腹诗书,居然为了这个妄自菲薄,”陆怀薇说,“显赫家世不常有,这世间多是平民百姓,至于锦绣前程,他日徐长老若是退位,问心峰便得交到你手中,云华宫一峰长老,这还不叫锦绣前程?”
孟璟眉头不展,叹了口气:“前程或可奔,出身却难改,我始终……还是山野农户来的穷小子。”
“你怎能这般轻看自己?”陆怀薇语重心长,“若要爱人,必先自爱,连你自己都瞧不上自己,又如何能叫旁人对你另眼相看?”
旁人……
孟璟眼睫微颤。
“我说了,小秋是个好姑娘,她不会在意这些,”陆怀薇言辞温和,宽慰道,“你实在是多心了。”
孟璟苦笑一声:“若真是旁人,师姐这话我信,可要是尹秋,那就另当别论了。”
陆怀薇道:“怎么说?”
“我配不上她,”孟璟攥紧了衣袖,头一回与陆怀薇谈及自己的心事,“我幼年行事偏激,屡次为难于她,可她不计前嫌,以德报怨,我那时放不下仇恨,犯了错,如今虽然明白了,但也已经晚了。”
陆怀薇轻轻叹息,伸手拍了拍他:“年少事年少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小秋也从未怪罪过你,谁人不曾犯过错?你如今也是好孩子,哪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说法。”
“我是个无用之人,”孟璟说,“并非我妄自菲薄,此乃事实。”
陆怀薇又是一声轻叹:“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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