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如今的她,就也想不起来龙之介、作之助的面容,回忆不起泉奈和斑的脸。
再怎样刻骨铭心的爱恋,在这种遗忘的力量前,都是苍白的、脆弱的。
空寂下来的宅邸,久久不归的继国家主。
新年在这样的气氛中来临。
留勝一在放生夫妇那里、等待新年钟声敲响,白发少女拒绝了阿浅的陪伴,独自一人穿过走廊,打算回房歇息。
外面下了点小雨,深夜的庭院朦胧在夜色中,高低起伏的假山轮廓乍一看不免有些骇人,枯枝的影子就好像天空的裂纹般伸展向四面八方,风一动,整片天空都好似被割裂开来。
雨丝斜斜飘进廊中,水汽沾湿了放生澪的发梢,带来一阵细密的湿冷。
族里的仆人大多已经休假,偌大的中庭下一个来往的人也没有,她像是逃避这样的风景,而挽了挽颊边的碎发,向着墙壁的方向更靠近了一些。
转过一道回廊,房门已近在咫尺。
但不同于往常的,一位身披羽织的青年正停立在障子门前。
这位远方归来的剑士,身形高大笔挺,犹如出鞘的利刃,但在这湿冷的冬夜衬托中,又不免显露出几分萧瑟与沧桑。
屋檐行灯的光芒将他的身影投落在墙上,长长倾倒而下,就落在放生澪的脚下。
到了这个时候,白发少女却不再害怕了。
她偏向墙侧的身体逐渐摆正了,原本微微蹙起的细眉也舒展了开来,眼眸深处自然而然带出温暖的波光。
就这样沿着青年的影子方向,白发少女拾步而来,直到二人身影重叠。
放生澪挽起他垂落在身侧的手,将其包裹在自己的双手手心。
那双樱粉的眼眸向上倒映出青年的模样,她仰头轻声细语着,神态温柔得几乎催人欲醉:
“怎么站在外面不进去?”
那口吻太过亲昵,就好像两人已经是两心无间、金婚百年的真爱夫妻一样。
在幽暗的灯光下,青年偏侧过头,展露出来深邃英挺的眉眼,被风雨催折得有了些许疲惫,但那熟悉的轮廓,以及那略显阴郁的神态。
不是迟迟未归的继国岩胜,还能是谁?
他高高束起在脑后的马尾早就被细雨润湿地塌了下来,两侧鬓边、微微翘起的碎发也吸饱了水汽般地直垂而下。
浓密的眉梢上沾着细小的雨珠,双唇被冻得微微发白,只有一双暗红色的眼眸沉沉着,像是岩融余烬,在黑夜中凝结着幽暗的光辉。
黑发青年站在那里,一语未发,周身弥漫着浓重的水汽,仿似风尘仆仆的夜归人。
放生澪替他推开房门,自顾自执住他的手,带着他向屋内走去。
她甚至不询问他为什么现在才回来,这些天究竟去哪里了?
那张颜色姣好的脸上带着熟悉的、令人怦然心动的笑容。
——无论重复多少次,每次见到,都会叫人心中的爱意再浓厚一分的笑容。
继国岩胜的视线落在少女雪白的发顶。
在他沉默的时候,放生澪已经按着他的肩膀,叫他坐下在榻上。
她俯身在他面前,手指轻轻抚摸过岩胜的脸庞,端详着他的面容,一种天真的忧愁、渐渐浮现在了那张百合花般皎洁的容颜上。
“真是可怜,淋得这样湿漉漉的……”
说着,她便转身为晚归的丈夫忙碌起来。
洗脸用的热水,干燥的毛巾以及换洗用的衣服。
一件件东西伴随着她的脚步而有条不紊地汇集到继国岩胜身边。
窗外飘洒着朦胧的细雨,屋内却有种过度安静的窒息感。
不一会儿,将袖子挽起的白发少女重新回到了继国家主的视野中,她跪坐在他身前,慢条斯理地将一头长发挽起在脑后。
当注意到岩胜的视线停驻在自己身上时,放生澪安慰一笑。
而后,她就像一位普通且贤惠的妻子一般拾起手帕,开始替他擦拭脸上、发上的水珠。
数日来的奔波,继国岩胜的状态难免不佳,她将他的狼狈看在眼中,脸上满是怜悯与包容。
吸干了水珠的手帕被她重叠几层,落在皮肤上只留下一点柔软的触感。
卷翘的睫羽,微凉的手指,有时候因为凑得太近,就连她眼眸深处虹膜的纹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她的白梅香气,这是她的住处、她的领域,叫继国岩胜有种被她的颜色沁染的错觉。
他一会儿想起来志怪物语中许多个版本的《鹤的报恩》——无论报恩的缘由何在,但这些故事的结局都无一例外,被发现真身的白鹤女孩最后都会选择离开主人公。
一会儿又想到两个人之前一起看的《浦岛太郎》,因好奇心而打开玉匣的渔夫浦岛太郎,终究会因为这份真相而受到伤害。
但是,又有谁能忍住不打开呢?
婆娑的细雨声中,白发少女近在咫尺的面容,被暧昧的灯光衬托得格外昳丽出尘。
在继国岩胜眼中,她一时是仙鹤少女,一会儿又变作了龙宫公主。
“我去了那个村子。”
许久,他开口道,许久未同人讲话的声音干涩嘶哑。
那双幽暗的眼眸死死凝注在面前人的脸上。
“因为已经烧毁了,所以只能从旁边的村子开始寻找。”
白发少女的动作稍稍一顿。
“白…巫女。”
“那里的人是这样称呼你的……对吗?”
熟悉的称谓以这样的方式再度被人提起。
她于是缓缓收回了帮忙擦拭的手,那双随之低垂而下的眼眸,在触及到青年笃定的目光时,渐渐泛起了悲伤的神光。
寒冷的冬雨在窗外飘坠,远处寒山中忽而敲响了悠远的新年钟声,庄严的一百零八道钟声下,天地间仿佛什么声音都不剩下。
两人静静对视着,身影一点点凝固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中。
作者有话要说:十章内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