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两个人敲开了一家客栈的门。
离开青州大牢之后，两个人一刻未停，一直在赶路。一夜的时间,已经赶到了百里外的一个小镇。
如果不是必须停下来处理一下卓绝的伤口,他们两个人还能走得更远一点。
只是割了手上一刀，伤口不严重，严重的事是卓绝流了太多血，还不要命地带着人跑那么远。为了带无厌离开，他只能先把处理伤口的事放一放,就那样绑着无厌撕下来的布条,跑一晚上。
到了这个小镇，才去找了镇上大夫拿点药。那个时候月亮都还挂在天上，大夫被强行吵醒,精神状态都不太好。
虽然处理得有些晚了,但用药总好过什么都不用。卓绝强撑一整晚，现在才敢睡过去。
无厌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感觉到强烈的疲累。
但无厌又毫无睡意。
他就坐在旁边，发着呆。
他知道自己太犟，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理方式，并不是最好的。但他还是选择这样做了，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去告诉皇帝他的决心。
卓绝说他把老臣死谏的那套学得像模像样，到也没有说错。不过进谏而已，你拥有那么多的方式，何必非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偏偏有人要为了进谏一头撞死，说白了就是要表明决心而已。不这样怎么告诉皇帝自己的那些言论，究竟有多重。说话时候声音不大一点，怎么让人听到。
卓绝第一次来劫狱,他不愿意跟人走。如果他走了，从这件事里脱身，皇帝还是那样不会在乎他的谏言。而且他要是真的就这样逃狱，那些跟他一样想法的官员就更不敢说话了。
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兴许现在皇帝还是不会觉得有什么。但至少很多年以后，皇帝想起来，可能会对当年自己的决定产生质疑。或者几百年以后，得知真相的百姓们会对此议论评判，以此为戒，拥护法理之威……那就够了。
他觉得自己的决心已经够坚定了。
为此他向洞明司递了辞呈，抛下师父和师兄妹，还有洞明司的大家。
他都已经决定了，会一直留在那里，不管结局如何，都绝对不会走。
结果卓绝……
卓绝这个人，当真是个大变数。
他现在真的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突然就被这个人吓得脑袋发晕了？自己想了那么久，就因为这个人在自己面前割腕自戕？
无厌不由咬牙，这个人还真的是有一套。
先说他喜欢自己，把自己弄懵了，接着就是一声不吭拿刀往手上划。
一开始的时候，那血真的是喷出来的。有几个人见了能不被吓到？
怎么说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在自己面前消亡。所以那个时候他就把之前下的决心都给忘了，心里只想着不能让眼前这个人死掉。
他要自己跟他走，我就跟他走了，总之他不能死。
人命大过天……这是师父当初跟他说过无数次的话。
他到现在所做的事，不也就是因为这一句话吗？
人命大过天，他不能看着卓绝在自己面前自尽，不能看着雷布枉死，不能看着深陷冤案之人屈打成招，不能看着犯罪之人逍遥法外……所以他要一个真相，他要一个公道。
无厌刚直，但他不傻。无妄劝他的时候，他是听得懂的，只不过不认同而已。
他知道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自己的抗争很可能完全无用，为了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搭上自己的性命，完全不值得。
他们其实和他一样的想法，都觉得用这种方式去铲除雷布不妥。只不过他们认为结果不会如愿，所以就放弃了，尽早止损。
即便是维护正义，如果结果不能让人满意，那也会有人选择放弃。
可他不能不说，不能什么都不做。
因为他是对的，他就必须要说出来。
还在书院念书的时候，他就对一个故事别有感触。
曾参shā • rén。
一个与曾参同名同姓的人杀了人，便有不明真相的人跑去同曾母说了。
曾母起初不相信，可一人、两人、三人……她便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亲儿子，自己贤德的亲儿子。
先生说这是流言可畏。
一件没根据的事，说的人多了，连亲生母亲都会怀疑。也就是因为说的人多，大多数人相信了而已。
如果他所坚持的，被群起而攻之，他就不站出来，不敢继续，永远沉默下去。
跟他一样的人因为诸多顾虑也不开口，那一边的声音越来越大，一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时黑白可以颠倒，正邪可以不分。
他不能沉默。
他一个人做不到，不代表一百人做不到，一千人做不到。
他所期盼的公道，就算现在不来，也总有一日回来。
无厌叹了口气。
然而现在他还是从那座大牢里出来了……不过也好，也许他还可以换另外一种方式。
再抬头天已经完全亮了。
卓绝没能睡太久，在床上躺了一个时辰，他就已经睁开了眼。虽然只是个短短一个时辰，但他已经恢复了很多。
“醒了？”无厌起身走过去，“你好点了没？”
卓绝试着抬手，然后疼得“嘶”了一声。
无厌顿时冷笑：“现在知道疼了？昨晚划的时候眼睛都不见你眨一下。”
卓绝呵呵笑了两声：“那不是救人心切吗？为了你我都忘了疼……嘶！疼！你轻点！”
无厌抓住了他手腕，无视他的鬼哭狼嚎，仔细地检查了一下。
血早就没在流了，不至于让他没命。
放下他的爪子，无厌退回去：“饿了么？”
卓绝一脸欲哭无泪揉着爪子，闻言抬头：“饿饿饿，快弄点吃的来……”
无厌道：“你要吃什么？”
卓绝有气无力地回答：“随便什么都可以。”
“好。”无厌说完便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他又空着双手回来了。
无厌走到了床前，把闭目养神的某人拉了起来。
卓绝揉揉眼睛，看他神情奇怪，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便有些困惑：“你看我做什么？”
无厌皱眉：“要付钱。”
卓绝咋舌：“大捕头，你出门都不带钱啊？”
说完之后又突然想起，这个人刚刚从牢里逃出来，身上没有钱是特别正常的事。
卓绝笑了，十分大度地道：“你现在又回不去洞明司，身上还没钱……怪可怜的。不如这样吧，亲一下抵消一文钱，如何？”
无厌大惊：“你说什么！”
见他笑得一脸嘚瑟，无厌就觉他又在满嘴瞎话，怒道：“别乱说这些了！”
卓绝立马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认真的。”
“认真你个……”无厌忽然收住，没有骂出来。
这都第几次了，怎么这个人总是能挑战自己的涵养。
“无厌，慕双仪。”卓绝坐了起来，抓住了他的手，“我真的认真的。”
无厌很想甩掉他的爪子，但是看到他双眼的那一刻，手好像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也许是因为他的手上还有伤，自己就这样挣脱会伤到他，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神真的很能吓唬人。
就在无厌呆住的时候，卓绝深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足了勇气：“昨天我说我喜欢你。”
无厌双瞳一缩，这回是觉得浑身都不受自己控制了。
昨天他也震惊过，但很快就被卓绝手上的血吓得忘了这回事。今天当然他心里觉得有些尴尬，可卓绝那样子仿佛昨天根本没说过什么，他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既然卓绝都没什么反应，那自己更不该表现得好像很在乎什么了。
后来他仔细分析了一下，认为卓绝当时那样说，就是为了吓唬自己，然后带自己走。
谁想到卓绝又突然提起！
他似乎……竟然能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声音。
岂料卓绝却道：“那是骗你的。”
无厌只觉心里一座大山猛然崩塌，几乎暴怒。
这混蛋果然又耍自己玩！真该狠狠揍他一顿！拿这种事情耍人玩，真的很有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