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侧间里,半人高的树型铜烛台上,几十枝御烛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皇帝昏沉沉睡在床上,面上通红,仍旧未醒,几个太医低头站在墙角。
伤口上仍旧包扎着,梁王世子皱眉看过,去问太医:“伤情到底如何?怎么一日一夜都还未醒?”
太医院几个人似乎有些瑟缩,院判小心翼翼看了眼旁边的皇后,将诊断又说了一遍,总不过是内外火毒,体力难支所以反复发热的老话。
梁王世子不大信:“皇上正年轻康健,不过是有段日子不曾休息好而已,怎么身体就差成了这样?稍微烫伤就如此严重。你莫不是编了说辞来糊弄本世子?”
院判忙道:“世子冤枉,微臣万万不敢。”
皇后在旁边,娇糯糯说道:“本宫也奇怪得很,院使你定是骗人的呢。”
院判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惊恐地扫了皇后一眼。
梁王世子只道他是藏了隐情所以心虚,便问:“有话只管说,不然,若耽误了病情,太皇太后必定唯你是问。”
院判无奈,只得坦白道:“之前太皇太后也问过此事。微臣也如实说了。皇上虽年轻,但思虑过甚,气滞结未舒解,伤及脾胃,脾胃乃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脾气升,则水谷之精微得以输布以营养周身,胃气降,则水谷及糟粕才得以下行。若脾胃过于失和,则饮食不能化生为精血而濡养于神,日久终成患事。”
这番话虽然有些云里雾里,但两人都听懂了,简而言之,就是皇帝这个人心思太重却又什么都埋在心里,半点不露在外,所以表面从来一片平静,但这毕竟是违反天性的做法,压抑得久了,终究伤及脾胃,以至于影响了健康,留下隐患,恰逢劳累和烫伤的契机,内外交热,便一起爆发了出来。
皇后偷偷瞄了床上人一眼,腹诽道,果然都是装出来的好脾气,所以如今自讨苦吃。不过听上去倒是怪可怜的。
梁王世子道:“既然如此,你们好生照顾,时时关注病情,万不可有一丝懈怠,今日起,本世子就在此守着,督着你们开放用药。”
院判无奈地看了皇后一眼,方才这位娘娘一来就把两个略刺头的太医给挑了毛病赶出去了,只留下他们几个素日油滑些好说话的,又和黄玉合起伙把他们恐吓利诱了一通,之后便只让李末上前诊脉开方,不准再用他们的方子,也不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人家就在旁边虎视眈眈盯着,李末开的方子虽有几味药与别人不同,却也对症,君臣佐使上也并无错误,他们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们聚在一起看似会诊了一番,最后把李末的方子交了上去,梁王世子查看后并无异议,让人下去煎药了。待到药煎好,梁王世子十分贴心地亲口尝过药,又亲自去将人半扶起。皇后忙接过药碗,细声细气央求身边宫人:“本宫来喂药吧。”
于是两人一个坐床头一个坐床中间,皇后吹吹药,一勺一勺给人喂。
她的衣裳是极上等的丝绸,手一抬,衣袖便流水般流泻,露出一小截细腻柔白的手腕,虽然仍算得在端庄的尺度内,但架不住就近在眼前,梁王世子忍不住扫了几眼。皇后似是有所察觉,粉面一红,手上就慢了下来。
旁边那宫人不悦了:“娘娘趁热喂药。”
皇后被训得瑟缩了一下,垂下了手。
果然是奴大欺主,虽是出自自家姑母身边的宫人,梁王世子也没有忍耐,斥道:“皇后面前,岂容放肆?”
那宫人悻悻地住了口。皇后抬起如秋水一般泪光盈盈的明眸,感激涕零地看了他一眼。梁王世子心中一软,顿时生出几分英雄救美之类的豪迈与怜惜来,一时间连气氛都多了几丝几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粘腻,皇后便低了头,将剩下的药继续喂完。梁王世子反而正经起来,将目光看向别处,再无一丝逾矩。
一时间碗里药都喂尽了,皇帝仍睡得人事不知,世子和皇后就坐在旁边椅上,约莫一个时辰后,皇帝身上的热度似乎降了些,却始终不见醒来,太医道那药里有安神的成分,能让皇帝好生安眠一场,不会太早苏醒,众人暗暗松了口气,这番侍疾总算有个好的开头,没出什么岔子。
这时,黄玉亲自带着人,捧了几份精致小菜和几样粥点进来,说是奉上的宵夜,梁王世子十分贴心,让几位太医也出去用些,又见皇后在几个宫人的服侍下战战兢兢的,没个自在,索性也赏赐了内侍宫人去外间用些点心。
一时内间只剩这一男一女两个。
皇后幽幽叹了口气。
世子放下筷子,笑道:“娘娘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皇后看了他一眼,声音又绵又软:“我的难处,堂兄只怕都看在眼里,纵然要说,也羞于启齿。”
世子叹道:“娘娘是一国之母,自是尊贵无比,本不必如此烦恼。”
这话似乎戳中了皇后心中痛处,她眼圈一红,道:“我误听人言,动了错误心思,以至于触怒了两殿一宫,如今莫说是烦恼,只怕转眼便自身难保。”
世子心间一动,试探道:“娘娘如此身份,自然免不了有小人背地里进谗言,但只要及时识破,将那小人说与三位娘娘知道,便能消除误解,恢复如初了。”
皇后忍不住低泣:“纵然识破了又如何,夫为妻纲,难道我还能违背夫君意志么?”
梁王世子一点都没有意外,却故作惊诧:“难道娘娘之前的作为,都是出自……”他看了床上之人一眼,没有说下去。
皇后追悔莫及:“他日日嫌弃我出身西北乡野之地,天生蠢笨,一点后宫权柄都抢不到,连别家闺秀的一根汗毛都比不上,白白丢了他的脸。我心里一急,就想出了馊主意。谁知……”她似是有些难堪又有些愤愤,低声道,“谁知他心里根本就只有别人,还宁愿为了那位女子不纳妃。让我在中间白白做了恶人,他自己倒在两殿面前卖乖得了便宜。”
皇帝为了王妙渝而不纳妃之事,梁王妃也曾私下告知儿子,所以梁王世子没有吃惊,只是同情地叹道:“情之所至,娘娘看开些。”
“看开?如何看开?”皇后委屈极了,“我为了他什么恶人都做了,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他却不闻不问,如今出孝都一个多月了,他连椒房殿一步都不曾踏入,日日让我守活寡一般,情何以堪!”
梁王世子忙看了眼门口,语气温柔地低声提醒道:“寡字可是不祥之语。娘娘当心些,这些话在我面前说说便罢,若是当着旁人的面,切莫犯了忌讳,以免让人拿住话柄,反对娘娘不好。”
皇后满面感动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心头一酸,哭道:“我只恨自己命苦,明明皇家有许多英武潇洒的好男儿,为何偏偏将我许配与他,金玉其外之流,一点小伤就病得如此厉害,素日也都冷面冷心,从不知疼知热,这样的人哪里值得倚靠终身。若是他有堂兄一半温柔体贴,我便是死也甘心啊……”
她说到难过处,忍不住掩面低泣,脸在手掌后略低下来,恰好眼珠扫向了对面的床铺,只见床上一双清清冷冷的眼不知何时睁开了,嗖嗖往她身上射着冷箭,两人在这一刻视线正好相对,方荟英没有防备被射个正着,心头一跳,哭声也是一顿,呃地打了个嗝,她忙马不停蹄接着哭了下去,眼睛一厉,瞪了回去。床上那人眯起眼,很不高兴,方荟英忙加了把劲,瞪得更狠了,一边打嗝一边假哭,眼中却是有种你试试敢坏事就揍你的威胁之意,皇帝敌不过,终于败下阵来,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了眼。
但即便闭上了眼,也隔断不了那讨人厌的对话声。
“娘娘的苦衷我都知道了,日后在两殿面前,定会为娘娘解释一番,让她们了解娘娘如今的心意,也好解了娘娘如今的困局。”
“当,呃……真?”皇后忙抬起头,殷切地问,“只要娘娘们肯原谅我,我日后定是愿意唯两殿马首是瞻的,无论她们说什么我都听话顺从,世子当真愿意为我说情?”
梁王世子笑道:“甘愿为娘娘效劳。”
皇后惊喜交集,忘情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若世子能救我一命,我日后必定十倍百倍报答你!”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了手,粉面飞红地低下了头,世子也轻咳一声,手却仍是搭在小桌上,没有收回。
略静了静,皇后捏着衣带低声道:“堂兄对我如此厚恩,我也该投桃报李,有一事须得早些让堂兄知晓。因皇上病情来势汹汹,又有些凶险,有人对我说了一二后续之事,说皇上这一脉最亲近的就是世子,所以让我做好准备,若有万一,便用凤印下旨接小世孙进宫。但我私下想着,小世孙年幼体弱,骤然进宫怕是不合适。”
梁王世子心中顿时惊涛骇浪,忙低声问道:“娘娘此话是听谁说的?”
皇后道:“我虽名为皇后,却是浮萍一般毫无根基。纵有那一日,临朝辅政的也不是我。堂兄只管想想,若幼主临朝,会是谁得益,便知道了。”
梁王世子心中一番思量,眼中不由闪过几丝怒意,道:“多谢娘娘告知,感激不尽。”
“堂兄不必客气,只因我也有私心,觉着小孩子年龄太小不懂事,纵有年长的长辈辅佐,到底也不如堂兄睿智骁勇,年轻力壮,是一肩扛得起九鼎的英雄人才。但……”皇后抬起眼皮,含羞带怯扫了他一眼,“我到底膝下寂寞,若世子舍得让小世孙进宫,我必定视如亲生,悉心照料。”
这番话说得梁王世子心中激荡,简直视对方为慧眼能识英雄的知己,忍不住将话说得深了些:“平儿体弱多病,怕是难以平安长大,但娘娘有这份心意,又何愁他日没有亲生子傍身呢。”
轻薄之意倒也罢了,但虎毒不食子,不过一两句话就轻飘飘定了儿子生死,方荟英陡然一悚,心中又惊又怒,下意识抬起了头:“你……”见对方略起了一丝疑惑的眼神,她忙换上一幅惊喜面容,“世子此话当真?!……呃……”因情急之下吸了口冷气,又开始打嗝了。
梁王世子见她低了头,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颈项,打嗝打得十分辛苦,便爱惜地伸手在她背上拍了两下。
方荟英全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捏紧了拳,指节处咔咔作响,在静室内十分清晰,梁王世子奇道:“这是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