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两三天,再没见过刘老夫人的面。而太子妃仍旧在大殿外捡佛豆,一坐就是一整天,全没有与皇后深谈过后的亲密,也不曾来过问她的归期,就像那夜的深谈不曾发生一样,当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如此淡然的态度,就像天边一抹云,指尖一流水,让人毫无压力,倍感轻松。
这样冲和淡泊的日子是从前不曾有过的,但今日尝试下来却意外地舒适,手提一壶青梅露,就能在草亭里消磨大半天,山中沁凉如秋,之前那些烦闷不适很快就被阵阵凉爽的风吹散。
方瑶更是玩疯了,九岁的小丫头被亲爹严格管束了两年多,一旦天性重归,简直变本加厉,不过几天功夫,已经略显生疏的轻身功夫就纯熟精炼了许多,皇后指点了几次,她胆子就肥起来,漫山遍野地乱跑,也不知摸到哪里去了,常常捧回一堆甜滋滋的野果,自家爹爹命人送来的几套绫罗衣裳很快就破得不成样子,阿乙瞧不下去,问女侍们要了块细布给她缝了一身短衣。仗着这身衣服,小丫头越发野了,居然一路玩到后山另一侧,听说还认得了一个上山采药的药童,听了不少山野趣事,回来说给自家姑姑听,描述得绘声绘色,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
姑侄两个都如鱼归大海般乐不思蜀。全不知数十里之外的京城起了怎样的波澜。
因科举资格一事,朝中两派炸开了锅,已是连续吵了数日,双方脸红脖子粗,抵死不肯相让半步。偏偏无论他们怎么吵嚷,御座上的人都不为所动,眼看双方精疲力尽,皇帝依旧沉默,不知在沉思什么。但眉间阴霾重重,令人望而生畏。
“官家子孙与庶民都是孔门子弟,为何不能一视同仁……”郑尚书这两日表现得格外积极,正辩得豪情万丈,口沫横飞,斜刺里突然有人冷哼一句,“狎妓闹事,卖女求荣之徒,有何资格妄议孔门子弟?!”
恍如迎头一闷棍,郑尚书被打得一懵,活像喉咙里卡了刺,脸上涨得血红,结结巴巴地骂:“血……血口喷人!”
但仓皇四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出声的人。他心里有鬼,疑心是有人暗中警告,更担心别人当真要来与他细论,立刻就蔫了下去。此消彼长,对面众人的气焰马上就高涨起来,越发咄咄逼人,几乎要指着郑尚书鼻子骂。
许秉臣近来与郑尚书走得近,见他被逼得可怜,忙上前喝道:“此事自有圣裁,尔等在此吵吵闹闹,连日不休,成何体统。”
对方见到他出声,也仍是不服气,有人就点名他道:“那依许大人之见呢?您是帝师,最该尊祖尚贤,优待重臣世家的规矩可是开国时就定下的,若祖宗规矩随意就改了,岂非要寒众臣的心?”
许秉臣不屑地道:“尚书有云,任人唯贤。大家都是孔门子弟,古代贤能的文章典籍都是一样的学,难不成没了这些个名额,世家子弟就比不上寒门书生了吗?你岂非太小看了官家人?!”他为人不大讲究委婉,一开口就又硬又直,半点情面不留。
对方讨了个没趣,又气又怒,但许秉臣风头正健,又如此白目,实在不好继续招惹,一回头看见萧丞相和尚书令王度两个重臣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仿佛置身事外一般,这人不免心中不忿,故意挑事道:“丞相大人,您是两朝元老,三省之首。这取消资格之事您又有何看法?难道真要改了祖宗规矩?连这一点优抚名额都不留,从此完全尊卑不分了吗?”
萧丞相面色无波,双手执着笏板,还未及开口,御座上突然传来一道略显不悦的声音。
“尊卑不分?”
皇帝玩味地品着这四个字,目光不疾不徐地俯视众臣,“朕年幼时师傅曾教过一篇圣人文章,里面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万民福祉之重胜过社稷,何时沦为卑贱了?又有谁能比万民和社稷更贵重?谁敢凌驾于万民和社稷之上?难道这位爱卿连孟子所言都不记得了?”
那人一慌,忙低头缩了回去。皇帝便略过他,扫向其余诸人,问,“你们也都忘了吗?”
众臣鸦雀无声,无人敢回应。
“不满十岁的学童都琅琅上口的道理,朕的满朝文武居然答不上来。”皇帝的语调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似乎还是心平气和,“许是时日久了,当初所学都记不得。既如此,今日散朝后,尔等回去将孟子尽心篇悉数抄一遍,温故知新,再学一学如何为国为君尽心。”
底下人顿时绷紧了神,一时堂上鸦雀不闻,许秉臣左右看了两眼,忙昂起头来朗声应道:“皇上圣明,臣等遵旨。”有他领头,支持一派的官员纷纷应和。但仍有许多人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也没有出声,两方人马一动一静,看起来壁垒分明。
皇帝并未在意其他,似乎连那些嘈杂都没有听在耳中,他低垂着眸,目光一动不动落在萧丞相与王度二人身上。
终于,这二人也都出列,躬身道:“臣遵旨。”仍有侥幸之心的官员们顿时面如死灰,但大势已去,便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弯下腰来。到此时为止,这项新政在朝堂上才算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皇帝点了点头:“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责成三省与礼部十日内议定细章,正式颁诏天下。至于嘉奖忠臣贤良,有的是方法,未必只能用这些名额。官家子弟好生读书,将来与庶民寒门公平竞争,赢得也更光彩。”他微侧头,“黄玉。”
黄玉应了一句,朗声对众人道,“皇上旨意,自即日起三省之长官皆恩赐蟒袍玉带,以示恩典。每年吏考为上上者,赏赐加倍,无论品级,述职时皆允面圣。”
蟒袍玉带乃是王爵之物,破格赏赐给三省,是极大的恩荣,却也只是荣耀而已。至于考评的金银赏赐和面圣机会,高品官员根本不缺这些,但对中下品官吏来说却是实打实的好处和青云直上的机会,看起来是对朝廷上下雨露均沾,但谁真得利却是一目了然,打一棒子再给个枣,还是个瘪枣。这满殿gāo • guān谁心里能甘愿呢。
皇帝扫了臣子们一圈,道:“再命国子监开设蒙馆。广录京中学童天资优秀者,官员子弟亦择优收入。”
国子监祭酒忙出列应承。但一脸疑惑,明显并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安排到底是何用意。
“好好办。”皇帝又叮嘱了一句,“若办得好了,或许将来朕会考虑让皇子来此启蒙。”
一石激起千层浪,从前皇子在宫中读书,伴读不过寥寥几人,如今若是要开蒙馆,恐怕不少人家的子弟都能有机会,这香饵虽然还不见影子,但却足够诱人。不少骑墙者心中更加动摇。有人心中一盘算,忙问道:“敢问陛下,可是中宫有喜了?”
皇帝眉头微皱:“还不曾。”似乎又被勾起了什么不悦,添了一句,“若无其他事,今日就散朝吧。”
“皇上。”底下突然传来一道突兀的声音。只见许秉臣排众而出站在殿中央,他才刚在朝争中占了上风,又立了一功,正是得意之时,自然底气十足,便朗声道,“臣还有一事启奏。”
自家师傅的面子不能不给,皇帝又坐了回去,点头:“奏来。”
“皇上既提到了皇子,臣以为国本乃是一等一的大事。如今后宫空置,不利于皇嗣,还请皇上早日广采秀女充盈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
皇帝一直无波无澜的神色突然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今日好容易了了一桩大事,眼看已经圆满,没想到还有这么重重一击在最后等着,竟平地又起fēng • bō,更没想到给予这一击的竟然是许秉臣。他毫不掩饰地表露不悦,声音也透出几分冷意:“先帝孝期刚过,朕无心于此。”
许秉臣却像是看不懂脸色似的,仍固执地道:“即便不办大采选,也可挑选仕宦大族里才貌双全的女子入宫。后宫空置,恐惹人非议。”
“谁敢非议朕?”
若是个聪明人,此时就该听出弦外之音,偏许秉臣实在过于呆板,并未听出皇帝意在偏袒,当真以为对方是会错了意,索性直言道:“并非圣上之过,中宫骄纵,实在……”
“够了!”皇帝径直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漠然打断对方的话,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许秉臣,一字一顿说道,“朕说了,孝期刚过无心于此。若有人要非议,尽管来非议朕。散朝。”说罢,转身大步走了。
朝会到此就算散了,众臣三三两两地离开大殿。许秉臣慢吞吞地整理着衣摆,因这两日多有传言说中书令的人选非他莫属,故而冒出不少人对他亲近示好,今日更添了许多,那些人众星拱月般围着许秉臣,你一言我一语,舌灿莲花地奉承他拥护新政的功劳。尚书令王度想了想,走过去道:“许大人何必惹皇上不高兴。”
许秉臣前阵子在忘忧馆平白惹了一身骚,不但丢了丑受了罪,事后还被人嘲笑,简直颜面扫地。他早憋了一肚子闷气,好容易一朝扬眉吐气,正是万分得意之时,哪里听得进这些话:“老夫是皇上的师傅,一日为师,终身有责。皇上虽是贤君,毕竟年轻,但凡有该警醒提点之处,老夫自然责无旁贷。岂能因顾虑一己利益而放任不管?”
王度笑笑,轻抚长须,不再多言。
他离开后,有人也起了担心:“尚书令所言不无道理。若真激怒圣上,岂非于大人有碍?”
另一人反驳他:“这有何可担心的?圣上两年前才册为东宫,心腹不多,新近得用的那几个又都年轻识浅,资历不足,满朝堂德高望重的老大人里唯有许大人是多年天子近臣,又是帝师,更立下大功劳,皇上不倚仗许大人,又能倚仗谁?”
此言一出,众人都稳稳放下心来。又有人笑道:“正是如此呢。依下官看,许老大人就是素日太过严谨小心了,才会让人以为大人软弱可欺。不然,以您的身份地位,说的话分量比萧丞相都不差,岂能让人肆意践踏。这一次既是提点圣上,也是让那些不长眼的看清楚,老大人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每一个字都说进了许秉臣心坎里,让他五脏六腑都服帖快意,就清清喉咙道:“老夫是为君分忧,尽臣子的本分。并非为了自己。”
那人忙笑道:“正是。大人忠心耿耿,天日可鉴。如今也只有大人敢说这些话了,其他人即便知道皇后私自出宫乱了宫规,也是一个字都不敢提的。”
“什么?”许秉臣震惊道,“皇后私自出宫?此话当真?!”
旁边一人奇道:“许大人竟不知道么?下官也是听羽林卫里有人说起,皇后已经出宫三四日,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因皇上下了封口令,大家纵使知道,也不敢提。”
“如此惊世骇俗之行为,两殿竟没有阻拦?”有人插嘴问道。
“两殿年迈,又是吃斋念佛的菩萨心肠,哪里敌得过身强力壮的皇后。”那人摇头叹气,“也不知皇上是中了什么mí • yào,一味宠爱纵容。许大人你说,后宫里如此不像话,又无人能管束,传出去岂非让天下人耻笑。”
许秉臣的脸渐渐黑沉下去,重重冷哼了一声。
待他们一行渐渐远去,从旁边角落里转出一人,正是黄玉,他欲言又止地看着许秉臣被众人簇拥的身影,但最后还是默默退了回去。
回到侧殿时,皇帝并不在此处,小内侍说他临时起意去了长信殿。黄玉忙赶了过去,行到中途,却见乌压压一行仪仗都停在太液池边,近前一看,原来皇帝下了御辇,正在池塘边观荷。
连着几日都是小阴天,薄薄的阴云挡住炎热阳光,在盛夏里偷得一点闲凉,今日又添了大风,凉爽得仿佛秋日提前降临。荷塘里一人高的荷叶被吹得翻滚如浪,露出藏在深处的一支支盛放的荷花,大大小小铃铛似的的莲蓬和许多箭似的花骨朵。
黄玉快步赶了过去,将方才所见所闻一一回明。
皇帝不置可否,伸手指着眼前那片荷塘:“前阵子皇后送给长信殿的荷花,可是在此处采的?”
黄玉一愣,忙看了眼荷塘,摇头道:“小的不知。”
旁边小满插嘴道:“回皇上,不是此处,是前边那块小太湖石旁边。”
皇帝点了点头,又往前走了数十步到了小满所说的地方,这里地势略高,正是赏荷景的佳处。皇帝站在岸边看了一会儿,又命人取了花剪和手套,亲手剪了几支荷花并数朵莲蓬:“好生料理了,朕要送去长信殿。”正要收回手,小满突然笑着提醒,“皇上快看,那大莲蓬上面有一支并蒂莲花,”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在一朵小儿脸般大的莲蓬侧上方长有一支并蒂莲花,嫩玉似的梗上一左一右长着两个花骨朵,刚开了一半,粉瓣舒展,露出内里鲜黄的蕊心。
黄玉也笑了:“皇上,并蒂花开是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