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两扇窗户,紫宸殿的內侍们都被遣散了,只有他们两人远远坐在台阶上守着,因离得太远,听不清里面的声音,只隐隐约约知道里面的人还在说话,想到不久前里面发生的一幕,他突然福至心灵,脑中蹦出一个猜想,便不敢相信地问:“难不成是为了逗殿下开心?!”
黄玉又看了他一眼,这个眼神小满十分熟悉,是你还不算太蠢的意思。
小满咋舌不已:“只听人说过彩衣娱亲,如今皇上这是……”他想了半天,绞尽脑汁地挤出一个词,“献丑娱妻?”
“闭嘴!”黄玉立刻寒了脸,冷声斥道,“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背地里胡说也就罢了,耳不闻心不烦,若连你这近侍都敢对主子起轻慢之心,可真是嫌命长呢。真以为皇上是佛祖菩萨吗?”
他这竟是彻底翻脸的架势,小满胆都要吓裂了,立刻跳起来认错哀求:“总管我错了。再不敢了。”他说着,干脆利落给了自己两个耳光,內侍们有些阴柔手法,所以声音不大,不至于影响到内殿的人,但其实扇得极重,两片脸颊瞬间高高肿了起来,怕是两三日都好不了。
黄玉见他下手没有留情,还算晓得厉害,这才没有追究,只冷哼一声道:“长长教训也好,日后脑子能清醒些,咱们皇上看着和颜悦色,其实心里明白着呢,你是唬弄还是真心,他比你自己都清楚。你那些小聪明不过是用来逗个趣取乐,该收的时候要知道收起来,别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小满战战兢兢应道:“是,我知道了。”他的牙齿擦破了牙肉,此刻口中满是血腥味,却连大口吞咽都不敢,只能一点一点不着痕迹咽进肚里。
黄玉见他噤若寒蝉的模样可怜又可笑,气也消了不少,甩了块帕子过去:“蘸点冷茶敷脸吧。”小满如获大赦,连忙双手捡起来。而这时,忽而内殿里皇后的声音大了起来,仍是辨不清内容,却能听出她情绪有些激动,似乎在质问什么。
两个內侍大气也没出,直到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小满才敢出声,他原本胸有成竹,但听了这动静忍不住也焦心起来,顾不得自己才刚惹怒了黄玉,着急地问:“这是今晚第二次还是第三次了?怎么今天这么久了还没和好,这般反常,难道真有什么问题?”
黄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但神色也是严峻,丝毫不敢放松。
小满心一急,也不理什么责罚不责罚,就道:“殿下想必是积攒的怒气太多,今夜一道发出来了。但皇上不是已经有了打算吗?羽林卫那件事若说出来,殿下铁定高兴,气肯定就消了。她还这么生气定是皇上还没说到这个。都这个点了怎么还没哄好,真是急死人了。”
黄玉虽也焦虑,却远没他这么心浮气躁:“你说的那事只能让人高兴一时,终究治标不治本,若是本源看不清楚,疑虑存在心中,那些标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小满终于咂摸出点味来,他用湿帕子捧着脸,道:“所以大哥的意思是说殿下今晚是要和皇上解疑虑?可这不是好事吗?为何反而闹得这么僵?”
黄玉眉头皱了又皱,最后长长叹了口气:“若是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背后是自己的靶,都往对面射一箭,却既要自己的箭在对方靶心,还要对方的箭也在自己靶心,又都心高气傲得半点错都容不下,你说这事是难还是容易?”
小满听得云里雾里:“这听着就不对,把箭靶藏在身后,对方看不见可怎么射靶心?若是那箭伤着自己又该怎么办?”
黄玉见他尚未开窍,也不再强求,只道:“取经路上九九八十一难,你只当今晚就是其中一难吧。”
再如何夫妻吵架,也不至于沦为“难”吧?小满似懂非懂,但察言观色,知他再无谈兴,便乖觉闭了口。
两人顶着满天月华繁星枯坐在台阶上,幸而点了艾草,不至于有蚊虫之扰,但艾草也渐渐燃尽,随着一阵微风吹过,灰白的草灰洋洋洒洒散在空中,最后一点火光也灭了。而这时,东殿的烛光突然也熄了,紫宸殿彻底沦为一片黑暗。
黄玉却是大喜,低笑道:“好了。”他想站起身,不妨腿都坐麻了,嘶一声歪倒在一边,小满忙扔了帕子将人扶起来,又小心翼翼给他揉腿。
黄玉心事既了,心情也愉悦了很多,不再计较小满之前的失言,道:“行了。今夜我当班,你回去歇吧,记得把脸整妥当,明日殿下面前当差,半点端倪也不能露。但我说的话你务必记一辈子,例外是万中无一的事,不是人人都有能耐当的。若只习惯了侥幸,心生骄横,来日踩中红线,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
小满虽然跳脱,却不是真蠢,知道黄玉是出自好意,忙点头道:“是。大哥的话我一定记在心里,死也不忘。”
……
皇后半夜醒来,忽然发觉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她越想越不对,索性将身边人摇醒:“今夜原本是打算一人一件事地开诚布公,怎么到最后变成我什么都说了,你才只说一半?”
皇帝很是无奈,叹道:“你怎么大晚上的精神还这么好?”
皇后满心不服气:“这不公平!我连皮都扒给你看了,可我还不知道你这心肝是黑是白。你又赢了,又是你赢了,每回都是你赢!说什么胜负各半,全都是骗我的!”
胜利者被喋喋不休的失败者聒噪得受不了,索性翻身朝向另一侧。皇后越发生气了,伸手去推他:“哎~~”谁知对方不为所动,头也不回地叹气:“太医说我的烫伤才好,还有热毒未散尽,须得好生休息调养才行。”这人之前不提此事,竟在这时候说出来,分明是故意扯开话题堵她的嘴,好生可恨!但烫伤之事毕竟害他受了一场罪,残留的疤痕也还得再用上小半年的药。皇后身为罪魁,终究心虚,她哼了一声,闷闷不乐地躺了回去。
谁知,她才刚躺下,旁边那人突然又翻过身来覆在她身上,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帐子里仍旧熠熠生辉,能清晰地看到其中的笑意。
皇后脸上发烫,好在黑暗中对方看不见,她轻哼一声:“说我精神好,我看你精神也不差。”
“怎么能说我是骗人呢?”皇帝笑道,从声音就能听出他心情很好,“今夜本就是夫人你想告诉我,我自然该认真的听。与胜负无关。况且即便真是胜负,时日那么长,你总有赢回去的时候。”
他低下头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仿佛细语呢喃:“至于我的心是什么颜色?我不是把这里劈开——把它塞进去了吗?”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一根手指沿着她胸.前那道最狰狞可怕的伤疤,从右肩缓缓划到左胸.前,恍惚间仿佛真的化指为刀剖开了她的胸膛,引起一阵剧烈的喘息和无法自抑的战栗,他的声音却继续在耳边响起,似问又似答,“它是什么颜色,世上还有谁能比你更清楚?”
淡淡的尾音还未消散在空中,他拿开手指,却换上了另一样更柔软炙热的事物,皇后猛地瞪大双眼,还不曾走远的记忆突然又回归了脑海,她清晰地记起他是怎样抚摸和亲吻她每一道伤疤的,温柔而漫长,仿佛她是一块易碎的琉璃,和他现在的动作一般无二,却让她像是真的碎成了一片又一片,再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拼凑修补好。胸膛里仿佛真的有着两颗心,疯狂而杂乱地跳动着,竟是要再度撕裂这道疤痕,齐齐跳出来去奔向另一个人……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临深,临深……”欢喜和羞耻塞满了她的所有意识,让她几乎不能再思考,只能一遍遍唤他的名字。
朱临深很快就回应了她:“阿萝,我在。”他抬起身,立刻迎来了两条紧紧缠绕而来的手臂和爱人柔软的唇,他们的亲吻依然缓慢而温柔,偶尔从鼻中流出一丝哽咽的颤音,就像月夜的海浪,卸下了所有激烈和汹涌,柔和徐缓地拍击着岸边。这是独属于月亮和大海的秘密,太阳撕去伪装变回了月亮,而大海其实从未改变。
无尽的波浪在锦帐上轻柔起伏,有一刻它终于停止了,又仿佛一直都会存在下去,像心脏的跳动一样永不停歇。
皇帝拨开帐子看了看外面,窗边的帷帐并没有拉下,隐约能透进一点天色,最多两个时辰便要准备早朝了,该睡一会儿的,但他没有丝毫睡意,这一整夜他其实都没有合眼,觉轻的毛病有许多年了,虽然近来已大有好转,但他早已习惯夜不能寐的滋味。只不过今夜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他侧头看了眼怀中沉沉睡去的人,她留了太多泪,眼角边似乎还残留有些许水光。
激动会创造记忆,而泪水会加深它们。今夜之后,这些伤痕是因何而起,为谁受的便不再重要,她甚至不会在看到伤疤的第一时间联想到这些,她只会记起朱临深这个人,和沾染了她泪水的他的吻。伤疤永远不会离开她的身体,这份记忆也是一样。
他侧过头,小心地吻去她眼角的泪,不知道第多少次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近乎耳语般对沉睡的人宣布:“你是我的。”
就像守株已久的猎人终于等到了他的兔子。皇帝欣然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