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鹊正捧着新茶进来,被她这一拍吓一跳:“殿下你说什么呢?谁找死了?”
皇后不理她,抬手取了昨夜的石榴汁,拍开封盖,也不用酒壶,直接对着坛子灌了几口,颇有当年和人对拼烧刀子的架势。
小鹊眼都直了,心疼地嘟囔:“殿下,那是最后一坛了,别这么糟蹋。”
虽然都是坛子所装,但石榴汁甘甜馨香,半点没有烈酒的痛快火.辣,就如隔靴搔痒,叫人意兴阑珊。
皇后用手背擦去唇边残留汁水,神色恍惚地叫了一声:“小鹊。”
语气异常低沉,仿佛在冰水里浸得寒透了。小鹊脑子一凉,突然回忆起来很久以前的一天,皇后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马厩的屋顶上,被她找到时,也是用这样的语气告诉她“我的手受了伤,再不能好了”。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让看的人连五脏六腑都跟着难受。
小鹊一向粗糙的肚肠难得细腻了一次,她舔了舔嘴唇,用极为小心翼翼的语气问:“怎么了?又有心事吗?”
皇后却回过神来,看了小鹊一眼,眼底的情绪几度变幻,复归为一片戏谑:“最后一坛也不给你喝,偷喝也不行。”
小鹊险些平地跌一跤,只觉一片深情全喂了狗,实在可恨!
她气得恨不能哇哇大叫两声。这时,玉竹帘一闪,一个人影走了进来,小鹊一见,大喜过望:“阿乙姐姐!好些天没见你了。”
皇后有些惊讶,那潜伏之事说破后主仆之间难免多了些尴尬和隔阂,本以为需要些时日调整,但阿乙竟能在此时回来,显然并没有被前事困心,她自也欢喜:“这几日你定是被阿瑶聒噪坏了吧。”但往后一看却不见方瑶的人影,就奇道,“阿瑶呢?”
阿乙看了小鹊一眼,回复道:“瑶姑娘在碧波阁很好,小的挑了人仔细伺候着。自己来给殿下请安,再送几枝新开的桂花来。”她手里还捧着个花瓶,里面是几枝早桂,如今还不到桂花的花期,物以稀为贵,新开的花也算是难得。但花粒稀稀拉拉,香气也并不浓郁,着实无甚可赏。很明显,这并非来意,更像是个借口。
阿乙素来尽职尽责,方瑶初来乍到的,轻易把人丢下不像她的作风,若是要来细说前尘,也不必非挑在这个时候。皇后目光缓缓将人打量了一番,见她面有疲色,鬓边发丝松散,发髻微斜,显然很是劳累,但衣衫鞋底却异常整洁干净,身上连半点汗迹也没有。这分明是才刚更换过衣服,却匆忙地没顾得上整理鬓发。而且她身上还隐约散发出烟熏过柚子叶的味道,对面书房还没开始熏呢,她从何处染上的?委实奇怪。皇后疑窦丛生,就对小鹊道:“你先下去,我有话要吩咐阿乙。”
待小鹊出去,阿乙却跟在后面将门严丝合缝扣上,如此警惕,一定不是小事,皇后心头微沉:“发生什么了?”
阿乙回转身,神色凝重地走过来:“小的其实拿不准,但还是觉得此事需告知殿下,由殿下裁夺。”她上前几步,压低声音耳语道,“殿下可还记得,您曾命內侍监寻找编出百花结的巧手之人,想嘉奖一番收在椒房殿里当差。”
蛮族死马结!皇后瞳孔微缩,神情骤然转为了冷峻,直命道:“说!”
阿乙遵旨,将原委细细说来:“当日消息放出去后,宫里前后有数十人去找过內侍监称自己便是那巧手人,但大多是心存投机的侥幸之徒,随便几句话便问住了。纵有几个手巧的,也并非当初编出百花结的那个人。其中有个掖庭永巷的戴罪宫人,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官出身,从未拿过针线丝绳的人,却偏说是她头一个编出的百花结,小的以为她是编造谎言胡搅蛮缠,便没有理会,偏她不死心,三番四次去內侍监大闹,可事不凑巧,回回小的都不曾撞见,只因听闻她实在无理取闹,想正经了结此事,便与她约下时间,答应了亲自听她说一说原委。但后来随殿下出宫,便没能见成。可小的今早忽得了消息,此人在数日前突然失了踪迹,遍寻不见,昨日傍晚却在永巷一口枯井里被发现。”
“……死了?”皇后声调陡然一抬。
阿乙点头:“是。小的听了这消息,忽觉有些不安。趁着尸首尚未运出宫,连忙以素日有旧情的名义赶去永巷送行,小的亲眼所见,那人摔得头破血流,又被大雨淋湿浸泡,几日下来……已是不成样子,但依稀能看出来的确是她。小的又细问了她身边一道在受罚的宫人,她们全都不知缘故,只知道此人前阵子异常得意,逢人便炫耀自己要去皇后身边当差,马上就会跳出永巷这牢坑,要再度飞黄腾达了。因过于得意忘形还和管事嬷嬷吵了一架,被罚去打扫荒院,这之后便没人再见过她。”
“小的想,若说是打扫时不小心失足落下枯井,又因为她为人惹人嫌厌,所以无人问经,这才导致数日后方被发现。这理由或许也说得通。但不知为何,小的总觉得这其中过于巧合了些。”阿乙毕竟是在宫中经历得多,想得也更多,“而且回头细想,她一个戴罪之人,本就易被猜忌,纵然要攀高枝,也当知道避讳。若无底气,也未必敢那样坚持己见,百般纠缠。小的猜想,或许她说的是真的,她的确是那个人,又或许,是她知道些什么。”
皇后狠狠闭上眼,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已是死无对证,再有什么猜想也无济于事了。
阿乙心里悔愧难当,屈膝跪了下来:“小的行事粗心,直到出了人命才警觉,以至于误了殿下的事。还请殿下责罚。”
“起来,这怪不得你。”皇后睁开眼,虚看着前方某处,“我当时本就说得含糊,看似心血来潮之言罢了。而此人身上又诸多矛盾,你未在她身上留心也是情理之中。况且,也有可能她真的是撒谎瞒骗,失足落井。只是我们多心了而已。”虽然这么说,但她仍是追问道,“这宫人是个什么身份来历,之前在哪里当过差,为何被罚入掖庭永巷,你可知道?”
阿乙既然来奏事,自是早已查明:“她叫云伏,之前在御花园内管事,因手不稳,泼了皇上一身茶水,被太皇太后亲自下旨罚入的掖庭。”
“什么?!”皇后一愣,这么一提,她倒也依稀记起先帝孝期满后好像确实有过这么一件事,只是虽然闻名,却不曾见过本人,“是她?”怪不得众人都没心思正经对待此人,有这等前科,很容易便先入为主认定这云伏是来存心搅事,自然谁都不乐意沾手。
“小的与她虽不熟络,也还算认得。她是江南人士,家有亲眷从前是尚宫局的女官,所以她也格外得脸,进宫后先是侍奉当时尚是皇后的太后,后来又去了太皇太后身边。再之后荣升女官去了御花园。但不过几日就出了事故,被罚入掖庭永巷。”
皇后沉思良久,忽然问:“能近两殿身边,想必身世来历都是确凿可信的了?”
阿乙点头:“档记处记得很明白,进宫的各个关节都有人证画押,确凿无疑。且宫中有几个她自幼相识的同乡,她们有过来往,所以来历确是清楚的。”
皇后再度陷入了沉思之中,她的手无意识拉过桌边一根丝绦,三两下便结出一个死马结来,大拇指死死掐在结扣上,指甲雪白一片,血色全无。
“此事是你发现的,就一事不烦二主,继续由你去查。”皇后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吩咐,“这个云伏从入宫之后开始,有什么喜好,认得了什么人,与谁拌过嘴,与谁亲密过,有一件算一件,都要查明白。尤其是百花结出现的那几年,和这最后一两个月的事情,务必巨细靡遗,一件不漏。你有档记处掌事这一重身份在,人又聪慧,想必能找到合适的理由不着痕迹去达成此事。我也会吩咐內侍监大监相助于你。但唯有一点,这件事须得严格保密,事成之前不得让第三人知道,甚至今日之后你也不要再来紫宸殿见我,以免旁人有所联想。待查明再来相见。”
皇后如此慎重相告,显然事关重大,却更是难得的信任,阿乙心里一热,忙点头:“小的明白,殿下放心。”她轻咬嘴唇,又特地补充了一句,“这件事除了殿下,小的没告诉过别人。”
皇后怔了怔,了然这弦外之音,微微一笑:“我知道了。”又叮嘱道,“你行事小心为上,莫要落单。若有不能之处,也不必强求。”
“是。”阿乙心里有了数,越发谨慎起来,“小的是来请安,不便逗留,现在就告退了。请殿下静候佳音。”
然而皇后却没法静下来,她手中攥着死马结和墨玉印,心如浪涌。原本还想着了却旧心结后能歇一歇,缓两天,不料树欲静而风不止,多事之时,这样的想法终究是奢望。不过半日功夫,就发现头顶笼罩着两团浓厚阴影,皆是悬而未决,实在难安。
她摩挲着印章,憋了一腔话语如鲠在喉,恨不能立刻就见到那人一吐为快。皇后这样想着,忍不住叫人来问:“皇上中午可回来?”
小满正满头大汗指挥人收拾书房,闻言忙嘻嘻笑道:“之前听黄玉大哥说,今日一整日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多半又是夜深才能回来了。殿下若是着急想接手羽林卫,恐怕还得耐心等两天,这旨意只部分要紧的头领知晓,尚未正式下达。估摸着要等这几日朝中大事忙完才能着手此事。但是殿下只管放心,皇上是铁了心要办成的,定不会让您失望,日后您就有十万手下,在大乾都能横着走了。依小的看,古往今来,再没有皇后能比殿下您更风光,更担得起后宫之主的称号啦。”
他这番恭维驴头不对马嘴,马屁全拍在了马腿上,听得皇后越发焦躁,她抓着扶手起身:“罢了,他回不来,我去寻他就是。”
刚巧外头来了太医要请平安脉,阿寅正在接待,忽听身后正殿大挂竹帘甩得哗哗作响,小满似乎喊了一声殿下,但皇后沉着眉头快步走了出来,步下台阶时,绯红纱衣随着脚步高高扬起,好似一片流动的红云。
“殿下这是去哪儿?”趁着交错而过,阿寅忙问。
“太极殿。”皇后动作很快,三下五除二就步下台阶到了平地,她好像很心急,连传辇轿都等不及,也没有等人跟随,自己脚步匆匆就奔着外头去了。
老太医一愣:“不是在养伤吗?此时出门如何使得?”
但是他们说什么对方也听不见了,几句话的功夫皇后已经走远,不多时就到了外面御街上。
天上阴云浅布,看不见太阳的影子,凉风扑面而来,太极殿在视线的前方巍峨屹立,占据了半片天幕,仿佛很近,实际上却比想象的遥远。甚至还有着一道门关的阻隔。到了门前时,守门的居然并非林远,而是一群眼生之人,她放慢脚步,不免懊悔自己又一时兴起,鲁莽行事了。独自一人,身边没有凤辇随从,若是守门的羽林卫不放行,恐怕有些麻烦。谁知这念头才刚冒出,就见那站在正中的羽林小校一按腰刀,往旁边连退了数步,一言不发地垂下了头,其余人也都齐齐跟着肃容垂首,一派恭敬。
皇后愣了一下,她此时才真正开始感受到那枚印章的意义,不仅是这道隔绝前朝与后宫的门,元极宫的所有门关对她而言都不再意味着阻碍,她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去往这座宫殿的任何一个角落,享受前人从未有过的自由,将来还会有更多。
黄玉捧着茶盏推开殿门时险些撞到一个人,他抬头一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