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熟悉的太极殿偏室,中间为御案,皇帝自坐在椅上埋头批奏折,左下却特地新设了一处案几,坐着皇后本人。夫妻两个同处一室各自办公,虽是这太极殿里破天荒头一回,却也相当融洽。两人都很专心于自己的事,安静的室内只听得到笔落在纸上的声音。
皇后手上的事并不多,早上的这番突击操练成绩已出炉,以此为底,她对照着个人档记翻看一遍,又把世家谱系拿过来上下左右扫了一圈,歪着头想了半天,最后提起笔在成绩单子上龙飞凤舞一番勾画,大致轮廓就差不多了,心里石头落地,她忽而觉出渴意来,就丢下笔,抓了茶盏几口饮干,又嫌不够,努努嘴示意黄玉去取新茶。
黄玉会意,很快就出门去。皇后不耐烦等,索性起身走到御案边拿起皇帝剩下的半盏茶给喝了。皇帝看了她一眼,笑道:“这么渴?”
皇后抬眼看他,腮帮鼓鼓的活像只松鼠,她“咕噜”一声咽下水,早起忙到现在,不但渴,还觉得分外疲累,若是没有这摊事,这个时间她应该还窝在紫宸殿软绵绵的床上呼呼大睡,哪用得着操这些心受这份累,想想那些硬茬子老爷卫,再看看眼前这气定神闲的人,不由有些牙根发痒,就逼近椅边,居高临下盯着对方:“我怎么突然觉得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借口,你是存心拐了我来给你干活的!”
皇帝目光一闪,坚决否认:“当然不是。这等关键位置自是能者居之。况且今日你也发现了其中诸多积弊,这些问题除了你,或许再无人有这个魄力去碰。”他的神情平静又坦然,十分真挚。
皇后仍是满心狐疑:“没有因为看我每日睡得日上三竿,所以心里不服气?”
皇帝明明没喝水,却无故呛了一下,他清清喉咙,自己先忍不住笑了:“是有一点。”
皇后板起脸,一甩手:“那我不干了!”正要转身,被皇帝抓住手拽到腿上,她刻意不卸力,这一下砸了个结结实实,果然听到耳边一声闷哼,让她忍俊不禁。
“消气了?”皇帝叹气。
皇后被他锁在膝上,就瞟了他一眼:“我今日先斩后奏,闹了个人仰马翻,你怎么半个字都不提?”
皇帝理所当然道:“晨起时就说过,一切悉由你做主。”
皇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那好吧。看在你这么诚心诚意的份上,大后方就托付给你,我继续冲锋陷阵了。若是再冲坏了哪撞倒了谁可不要怪我。”她打了个呵欠,估了下约莫才巳时,就推了一把腰间横着的手臂,“起得太早了,犯困。快放开,我去后面小榻上睡会儿。”
皇帝却没松手,他往屏风那边看了一眼:“在后面看不见人,这张椅子宽大得很,就在这里睡吧。”
他指的是身下这把龙椅。皇后有些发愣,虽然这椅子是很大,勉强也能睡人,但他几时变得这般黏人了?咫尺之遥都不行,非要留在眼皮底下。她低头看看他,又扭头看了眼紧闭的大门:“这里是太极殿,大臣们来来往往的,我睡在这像什么样子?”
皇帝道:“无妨。我已下令,今日所有大臣一概不见。”
“什么?”皇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突然十分想笑,“难道是因为我捅了马蜂窝,你怕挨骂,索性就不见他们了?”
皇帝见她笑得花枝乱颤,就没有辩解,顺着她的话含笑点头道:“是有点怕。”
竟然还承认了!皇后更觉乐不可支:“可我这个人向来开弓没有回头箭,断不会轻易收手。日后你要扛的骂可还多着呢。你还是早些认清现实吧。”却又油然而生几分怜惜,这人也怪可怜的,实在不忍心拒绝这点小要求,就点头同意,“行,我就在这里睡着陪你。能在太极殿里睡大觉,也算是个殊荣了。”
黄玉捧着新茶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听得里面彻底安静了,才敢小心翼翼推开门。
门内龙涎袅袅,静室生香,皇帝仍在伏案书写,似乎与之前并无区别,只是位置从龙椅正中挪到了仄小的一角。黄玉放轻脚步走近,悄无声息将茶盏更换,眼角扫到皇帝腿上躺着一个人,脸埋在他腰间,全身蜷曲着裹在一张明黄薄毯里,唯有一头浓密的长发散开,黑瀑般从膝头垂落,皇帝一手持笔书写,另一只手垂落在她腰背,将她大半个人都虚揽住,两个人仿佛两颗糖块一样黏在一起。太极殿里多年积累的威严肃穆被冲淡得几乎察觉不到,独留一派安逸温甜。黄玉不敢多看,忙收回视线,静静退了下去。
这一日太极殿闭门,厚重的大门隔开了内外,留住一宫静谧,浑不知外间已炸开了锅。前番皇后私自出宫的引起的轩然大波还历历在目,只因太子妃突然遇刺打断了众人对前事的关注舆论才冷了下去。这会却又闹出这等幺蛾子,死灰立刻就复燃,且新旧交织,烈度更胜十倍,而下午羽林卫内数十人齐齐被革职的消息传开,更加火上浇油,一发不可收拾,直烧到第二天早朝。
“皇上,臣有本奏!”才刚宣布早朝开始,就有人迫不及待出列,“臣以为皇后掌羽林内卫有违祖宗家法,乃大不妥。”
“祖宗家法?”皇帝淡淡道,“有哪一条祖宗家法白纸黑字说皇后不得兼管羽林卫的?”
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刺激了不少人的心神,前些日子强行收回优抚名额的事还历历在目,前事尚意难平,竟又赶着来了一件,叫人怎么咽得下这口气,立刻有大臣激愤开口。
“皇上,后宫不得干政是铁律!羽林卫乃宫城戍卫,亦是军政大事,岂能容后宫染指?!”
又有人道:“而且皇后一介妇人,于军务上根本一窍不通,昨日那番胡闹就把羽林卫折腾得一塌糊涂,致使其中一人突发心疾,至今昏迷不醒。若继续任由她胡作非为下去,恐怕羽林卫里人人都要自危了。还望皇上爱惜众臣子性命,不要再任后宫肆意胡为。”
“皇上,羽林卫数万人众,怎能随便交到一个妇人手中?万万不可啊!”
众人纷纷出列陈情,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若说之前诸多争议之时尚有两方立场相对各执一词,那今日满朝臣子的口径出奇地统一了起来,不但是一向意见相左的那些,连从前秉持中立,旁观不语的那部分人也都加入了队伍中。彼此的区别不过是一方言语犀利,另一方稍显含蓄而已,但表达的意思并没有分别,他们都极力反对此事。显然接二连三的破例触及了大多数人的底线,近乎犯了众怒,就连皇帝嫡系一派也只能低头敛目,不发一言。满殿里众人齐心协力,皇帝成了孤家寡人。
一时舆论几乎汇成一条滔滔大河,浩浩荡荡朝御座上扑去,谁知皇帝连眼皮都没抬,语气平淡得近乎傲慢:“皇后本就执掌后宫,而羽林卫守卫宫廷,也属后宫的一部分,她素来聪慧过人,后宫事事妥当,由她兼掌羽林内卫乃是情理之中。更何况羽林内卫乃皇家私军,并非正规军队,该由何人掌权根本不是军政事务,朕一人定夺即可,不必尔等费心。”
简直是强词夺理,冥顽不灵,众臣越发义愤难平。
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众口一词都是不可不能不该,这在之前是从未有过的事,皇帝终于也起了不悦,却将话锋一转:“王卿以为呢?”
他从前对王氏一脉都很客气,尤其是王康倒台后,王度在朝堂上地位越发超然,今日皇帝却头一个点了王度的名逼他表态,显然有迁怒的意味。谁知王度徐徐出班,高举笏板,说出的话却不是平日的和稀泥,而是态度分明地道:“臣与众大人意见一般无二。臣以为,皇上专宠皇后,以至于不纳后妃,姑且还能算是后宫内务。但羽林卫却是政事,绝非一己私事,皇上宠爱皇后,却也不能公私不分,混乱阴阳。皇后若真是聪慧敏贤,就该知道谨守本分,安居后宫,不能贪心越界,否则,不但引得天下哗然,更有损皇上贤名。”
王度旧事重提,又将前番纳妃旧账翻出,越发戳了皇帝的痛处,他冷笑一声:“皇后是朕的妻子,羽林卫是朕的私卫,朕让自己的妻子管理私卫而已,竟惹得你们如此沸反盈天,朕看你们才是多管闲事!分明是你们时时处处针对皇后,违逆朕,却反过来说是朕和皇后的错,真是岂有此理!”
“皇上!”一声极少在朝堂上听到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一惊,纷纷闭了口。
只见一向稳如泰山,仿佛定海神针般的萧丞相迈步而出,缓缓俯首:“皇上。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之意一为征,二为守。羽林内卫虽为皇家私军,镇守的却是帝京与宫城,乃是重中最重,怎能说这不是国家大事?”
皇帝脸色彻底变了,语气寒出冰渣:“连萧相你也要反对,是吗?”
萧丞相深深低下头,却没有退让的意思:“皇上,旁的事尚有大义在,这件事却委实站不住脚,事情非同小可,不能儿戏。”
“够了!”儿戏一词激怒了皇帝,他拍案而起,“朕信任皇后,愿意将性命安危托付给她,岂容尔等在此大放厥词!朕乃天子,朕的心意就是天下最大的法度规矩。谁再敢多言,革职去任概不姑息。”说罢,冷冷目光将众臣一一扫过,凌厉得仿佛一把利刀划过,众臣畏惧威严,不敢应声,殿内陡然静得人胆寒。皇帝等了片刻,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彼时皇后正在元极宫门前主持第二场试炼,参加的人是亲卫以及昨天当值未到的那批。有了昨日的先例,今天所有人到得齐齐整整,而且没有人敢说二话,一声令下就开跑了。小鹊昨日开小差以至于踩线合格,心里很是不痛快,为了证明这不是自己的真实水平,又自告奋勇去领跑了,其他两个就老老实实留在原处,陪皇后吃果子闲聊。
阿未仍是一如既往的欢快,阿寅却不知怎的有些魂不守舍,一颗葡萄含在口中半天不知道嚼,皇后叫了她两次都没有反应。
“这丫头怎么了?”她奇道。
阿未也不明所以:“昨日跑完之后就这样了,跟丢了魂似的。”
皇后疑惑地拍了一下阿寅肩膀,小姑娘却惊吓得一蹦三尺高,带翻了一盘珊瑚石榴。
“出什么事了?”皇后皱眉,“有谁欺负你?还是胳膊腿不舒服?那新出的药油不管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