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灼的眼底便跃起了一点兴味。
她仍然跨·坐在瞿如鸟身上,没有半点挪动的打算,却应声抬起了头,难得用一个仰望的视角去看陌生人。
而她看见了一个红衣少年郎,黑发如墨,眉眼清冽,好看得让西海红·龙都忍不住微微凝眸。他遥遥站在云端之上,分明该是一团燃烧苍穹的烈焰,却把耀眼的火红穿出了一种异常的端正,且衣上金纹盘旋,整个人站在那里,便像是一道朱批金印的天旨,考究雍容,工整严谨。
而如此惊艳的一幕,落在不着调的敖氏小祖宗眼里,大概只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哦豁,老子这条龙怎么还和凤凰撞衫了?
:)
这便是西海红·龙与丹穴凤子的初见。
龙凤二族皆是身负天命,生而为仙,正如敖氏统领天下水族一般,凤族虽然常年镇守丹穴山,仍然被尊为鸟族始祖,一言一令,便可引致万鸟朝拜。
而这是凤子意安第一次离山历练,没想到就遇见了西海龙女与他麾下鸟族的争斗。
“瞿如冒犯三公主,乃是大错。”
意安摁下云头,落在一个可以与敖灼平视的高度,行动之间,连衣摆的纹路都没有乱上分毫:“小神意安,若三公主信得过在下,便将瞿如交由我处置,意安定会给三公主一个交代。”
西海红·龙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良久,突然不答反问:“此处水脉已是南海属地,太子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南海的龙女?”
不就是看破对方真身么,搞得好像老子不会一样。
来呀,互揭老底呀!
“……敖三公主说笑了。”
凤子皱了皱眉,似是不太适应她这般把话题岔开,却还是答道:“龙凤二族素来交好。就在下所知,除西海一尾红·龙外,东南北三海再无序齿为三的公主。”
而像敖灼这样小小年纪就能压着瞿如鸟打的煞星,想也知道,绝不可能是他族修上来的龙身。
——同为天魔大战之中少不了的主力军,这么多年并肩作战,四海敖氏与凤族的关系实在差不到哪里去。比如意安百岁寿辰时,因是凤族这一代唯一的赤翼金翎,四海龙王就曾亲自前往丹穴山道贺。
与此相对地,眼前这凤子既然看穿了敖灼的身份,对她近年来与岁数一并增长的魔头作风,想来也不会一无所知。
所以才担心她一怒之下,再不肯给这瞿如鸟留一点活路吗?
西海红·龙眨了眨眼。
难怪意安要出头。
倘若易地而处,把今日的意安换成敖灼,她也一样不能坐视旁人肆意处置自家水族。就算真的罪在不赦,处死水族的命令也必须出自四海敖氏,绝不能让旁人插手。
这不仅是敖氏执掌水族该有的赏罚分明,也不只是因为龙族护短,更重要的是他们必须与外族划分界限,权柄之上更是不容外人染指。
——只有界限分明,才是长久共处之道。
心思电转之间,敖灼便把什么都捋顺了。
可魔头之所以是魔头,就在于她想得明白和她记不记仇,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那、必、须、没、关、系、啊!
西海龙女任由凤子收了瞿如鸟,又向她好生道歉道谢再道别,其间敖灼一切应对如常,进退有据,绝没有让敖氏真龙在丹穴凤族面前丢脸。可她最后站在原地,目送着意安消失在云光之后的背影,半晌,突然弯唇一笑。
从老子手底下抢人头……不是,抢鸟头。
行吧。
这梁子就算结下了。
敖灼就带着这么一脸要与人掐架的笑容,大摇大摆地进了南海,把她那可怜的二伯父都唬了一跳。
“……这是与谁生气呢?”
敖钦对着自家侄女左看右看,愣是想不出敖氏之内还有谁能给这祖宗气受:“怎么瞧着不太高兴啊。”
彼时西海小魔头的身量远未长成,自己一个人坐一张椅子,两只小脚都挨不到地。就连那双能把瞿如鸟摁在地上摩擦的小手,都尚且带着极可爱的小肉坑,看着就相当具有欺骗性,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敖钦便干脆把她抱过来放在膝上,一手把敖灼爱吃的糕点送到她嘴边,一边温声哄着:“是不是自己从家里跑出来,路上遇到什么事了?”
高寿四百岁过半的小魔头:……
完球,一下子就感觉自己好像还没断奶了。
敖灼心里地震,面上也果然有些无奈,却还是任由二伯父喂着吃了几块糕点,又就着敖钦的手喝了半碗甜汤,这才轻轻偏过头:“阿灼饱啦。”一顿,继续软着声音忽悠自家伯父:“路上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太远了,阿灼走累了呀。”
这位伯父的面色便瞬间柔和下来。
四海龙王之中,敖钦的性情最为平和宽厚,尤为善待小辈。
——当年东海五公主降生,真身乃是一尾青龙,看上去就温顺极了,谁去抱一抱都能得到她一声乖巧绵软的龙吟,恰似清风拂面,半点不肯让旁人难受。敖钦看过便很喜欢,最后拍板定案的也正是他,并不在意所谓避长者讳的礼数,让这个东海五侄女用了与他音近的“清”字为名。
此时此刻,面对一个难得软乎乎撒娇的敖灼,南海龙王更是觉得一颗心都被泡进了糖水里,原本想要板着脸训她一顿的打算立刻被抛到脑后。
不惜卖萌小魔头:计划通矣。
她对自家人向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客气,用同样的方法忽悠完整个南海敖氏后,到了晚上,敖灼便揣着南海龙后亲自下厨给她做的点心,找了一块突出海面的巨礁,盘腿一坐,只等敖氏旗下第一天团开唱。
“好阿灼,真的不要我们陪么?”
南海一众兄姐虽然听惯了鲛人唱晚,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但西海小妹妹难得过来,他们自然是乐意作陪的。
结果仍然被敖灼笑眯眯地忽悠走了。
“我偶尔也是有些心事,要一个人想想的呀。”
一个人独享天团演唱会的快乐有谁懂?有谁懂!
这魔头平日里一贯作威作福,鲜少露出这么柔软的姿态。彼时月华如水,海面之上流光万里,而她恰在波光流转处,突然歪头一笑时,竟让南海龙子龙女个个都捂了心口,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反、反正是在自家地盘上,总不会出事的,阿灼想一个人就一个人呆着吧。
南海兄姐掩面败退。
敖灼便一连三晚,夜夜不落地去听鲛人歌唱。
她只知道鲛人破水而出,披着满身月光,浅吟低唱宛如仙乐是怎样美轮美奂的仙境,却不知道自己这样容色无双的小姑娘,看似乖乖巧巧地在礁石上坐成一团,无声倾听,曲终时顶着一张认真的小脸鼓掌的样子,被鲛人一族看在眼中,又会是怎样的一副画卷。
——即便尚未长成,也美到不可再得。
到第三天夜里,便有鲛人族的少年游到礁石下,睁着一双如水般清透的眼眸,将一串光华温润的珠链捧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地奉给她。
“泪凝珠?”
自小被天材地宝供养长大的西海魔头俯下·身,一眼便认出了这东西,便笑着问:“要送给我啊?”
人身鱼尾的少年怯生生地点头,看着她的眼睛里是不染纤尘的喜爱与敬慕。
鲛人一族世代居于南海,受敖钦庇佑。因他们一族不擅争斗,便自愿为南海敖氏夜夜唱晚,戍守不歇,也能为南海水族在睡梦之中温养神识。一旦歌声有异或者中断,便是足以惊动整个南海的示警。
除此之外,鲛人落泪成珠,饱含这一族的清澈灵气,情感越是至纯便越是功效巨大,如同他们的歌声一样,乃是温养神识的不二灵宝。
这少年未必知道敖灼是谁,但看她在南海好似自家一般快活,猜也能猜到她同样是一尾敖氏真龙了。这时为她送上泪凝珠,便是深受敖氏恩德的水族在向主君见礼。
——以泪凝珠,竭诚敬献。
小小的龙女垂眸看着鲛人少年,便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她也不用法术隔空取物,反而自己弯下了腰,向海水之中的少年伸出了手,要亲自从他掌中取走那串珠链。
少年的眼眸如同被一瞬点亮的星辰,努力把手臂抬得更高些。
此夜明月横空,繁星浩瀚,粼光跃动的南海之上,伴随着这世间最为动听的鲛人歌喉,尚在稚龄的龙主正要接受麾下水族的心意。
“多谢你了。”
可她这一句道谢还没有落进海水,远处便抢先传来一道重物落水声,激荡的灵气与血腥气惊吓到了附近吟唱的鲛人,下意识地发出惊呼,原本悠扬的歌声便突然中断了。
礁石下的少年匆忙回首,哪怕只是一个上半身的背影,也让敖灼看出了满满的慌乱。
甚至不止是他。
在歌声中断的那一刻,少年便模糊感知到整个南海都为之一滞,紧接着便有数道磅礴的灵力自海底深处的龙宫升起,呼吸之间便直逼海面而来,仿佛是一条将将陷入浅眠的巨龙重新睁开眼眸,正要发出一声震彻天地的长吟。
——“无碍。”
然而,赶在南海敖氏现身之前,鲛人少年便先听到了一道声音,清脆得犹带稚嫩,短短两字却被浑厚灵力送遍了南海的每一个角落,及时安抚住正要有所动作的水族将士。
“只是有贵客远道而来,我去招待就是。”
少年只觉手中乍然一空,他怔怔抬眼,看见的便是一道急速远去的天火,带着那串他泪水凝成的珠链一起划破夜空。
漂亮得不像话的龙女,反应同样快得不像话,泪凝珠刚刚被套进她的左腕,都不等晃上一晃,敖灼已经指尖一抬,那具还来不及沉底的凤凰真身便立刻升出水面。
海水如瀑滴落,强撑着最后一点清明的凤子把视线投向身边的龙女,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目光已然失焦,可敖灼不知为何就是看懂了他的眼神。
——藏起我,不要让别人找到我。
那个眼神全然没有示弱的意思,明明应该是危难之际的求救,他却是十足的不卑不亢,仿佛笃定了自己不会死在这里。
敖灼甚至觉得,不过一面之缘而已,意安那双昏昏沉沉的眼眸却好像已经认出了她。
“……啧啧。”
西海小魔头站定在水面上,绕着终于陷入昏迷的赤翼凤凰走了两圈,顺手还拨了拨人家金灿灿的翎羽,许久才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在心底无声念了一句:“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啊。”
还不等她这边想办法找回场子,自己就先一步掉进她老敖家的底盘了。
您这到底是送货还是送锅上门啊,意安大人?
西海小魔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可是在匆匆赶到的敖钦眼中,他只看见自家侄女救起了落入南海的凤凰,一边把人抬进龙宫,一边也不用他追问,便主动交代了与意安相识的经过,略过瞿如鸟想拿她加餐一事不提,只说自己途中偶遇一人,彼此看破真身后,才知道这是丹穴山的凤子。
“伯父,他不能在南海出事。”
白日里还在撒娇卖乖的小祖宗,仰着头看向敖钦的时候,眼底却有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不过,先不要传信凤族。”
后一句是对着南海大太子说的,直把她这个正要送出传音符的兄长说愣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