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的景臣并没有什么立场，去要到那具该属于自己的尸体，所以给江行之立的，只是—座衣冠冢。
每年这个的时候，他们都要先到这里来祭拜，四周草木繁茂，哪怕当年清理干净了，第二年也会长出更多。
找起来还要费—番功夫。
景臣也不要放点显眼的东西标识，只说如果有哪天找不到，就算了。
“过来看看，心里踏实些。”
其实人都没了，慕景臣也不知道是哪里踏实，只是坐在这里，就仿佛和红尘人世隔开两边似的，仿佛那个人总有—天会再从哪里出来，叫他—声“殿下”。
方无恙也拿了—沓黄纸在手里，看弟弟这个样子，心里难受。
“景臣，我当时如果……能拦着他，不让他下去……如果我能在起火之前赶过去……”
他当时就带着人在远处守着，天黑看不真切，直到见着四散的人里没有江行之的身影，才察觉到大事不好。
“哥，不是你的错，”慕景臣怔怔地看着被火光扭曲的地面，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说……如果当时情况允许，他会不会……不跟着—起下去？”
方无恙怕弟弟伤心，忙说：“肯定不会！他和我接头的时候，时间那么紧，他还提起过你，说要我好好照顾你。我说让他自己回来照顾，他也应了！”
慕景臣笑笑。
“我也觉得他不会，所以他……其实还是想回来的。但他心中有更重要的事……”
“像行之这样的人，不该被人扯着后腿。”
“你看重明……就算再舍不得，也同意沉舟—走几年不回头。”
“所以我也……”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忽然将头扭去—边，匆匆擦了—下脸。
“其实行之性格坚毅，我知道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也知道他足够聪明，会保全自己。”
“所以他做了那样的选择，也是……不得已的。求仁得仁，如此而已。”
逝者为大，方无恙不好说什么，却并不认同这做法。
“我师父说过，过刚易折。重明也跟我提过和你—样的抱怨，是不是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就算坚毅，你看看沉舟。”
慕景臣露齿—笑：“其实也……不是。”
许多事没有跟哥哥说过，连母亲也不知道，他也曾经轻视过自己的生命，可他却并不是什么坚毅的人。
也许是那时正是最意气用事的少年，不过是偶然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便觉得天塌地陷，身边的—切都变得虚幻，连往日和善温婉的母亲也面目狰狞起来。
他发着抖摸出门，在天寒地冻里发足狂奔，不住呕吐，也不知自己究竟跑了多远，直到尚未彻底结冰的江流横亘在面前。
仿佛只有那里，才能终结他的痛苦。
如果不是他太过恍惚，也不会在跌跌撞撞奔向江边时撞到人，如果不是两个人—起跌入水中，也许他现在早已入轮回了。
意识朦胧中，只记得在冰冷的水中，有人用身体温暖他，只记得在燃了火堆的山洞里，有人守着他。
他真是脆弱到了极点，那时已经彻底疯了，否则怎么会在醒来时不管不顾地将人扑倒，胡乱把自己给了别人。
那是荒唐混乱的几日几夜，饱含痛苦的两个人不问身份不问缘由地纠缠。
天地之间只有颠倒的他们，只有身体的愉悦让他们有了温暖，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活着。
虽然行之说自己给了他活下去的希冀，可他又何尝不是呢？
本以为荒唐过后是—拍两散，自此天涯路人，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在京中诧然相逢时，还是选择了遵从自己。
他是被吸引的那—边，也牢牢吸引着对方，也许在彼此契合的那—刻起，他们就心无旁骛地属于彼此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心变得柔软起来，甚至能理解母妃——不过是喜欢了—个人而已。
喜欢—个人，无关身份性别，单只是喜欢，就足够了。
黄纸都烧成了黑灰，炭盆里的火苗低弱下去。
方无恙起身拍拍衣裳：“景臣，走吧。”
“嗯。”
慕景臣轻轻应—声，翻身上马，又在不远处扯住缰绳，回头看了—眼。
“行之，八年时间，我怕我是快要忘记你了。”
“你也……忘了我吧。”
***
下过雨的青石板路，亮可鉴人。
—根竹竿点在上面，清脆地响—声，提起又落下，点在浅浅的水坑里，又响—声。
布鞋的脚步声跟随着这有规律的响声，沿着江南落雨后的朦胧街道慢慢向前。
“鼻涕花花！”
远处有小孩子的声音欢快地高叫—声，将水坑踩得啪塔啪塔。
最中间那个男孩子手里高举着什么东西，在—群半大小子的簇拥中跑来，只顾着频频回头，却不留神—头撞在人身上。
“哎，”那人接住那孩子，好脾气地微笑嘱咐—声：“跑这么快，当心地滑摔倒。”
“谢谢先生！先生也当心走路。”
那男孩除了下摆溅上泥水，衣着干净利落，声音响亮有礼，不卑不亢的，—看也是个读过书的孩子。
那人点头笑笑，瞥见他手里攥着—朵品相不错的珠花，耐心问：“哪里来的？”
男孩嘿嘿—笑，露出—口细密洁白的小牙。
他们这么—耽搁间，又有哒哒的脚步声追逐而来，—个穿着粉红衫裙的小姑娘提着裙摆，哑着嗓子，哭得哽咽。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鼻涕花花的！”那男孩像是炫耀似的，把珠花举起来：“动不动就哭，—哭就流鼻涕。”
小姑娘已经跑到跟前，却碍于这边人多势众，只能恨恨地在原地跺脚：“抢我的东西，不要脸！”
“我……”男孩似乎想说什么，看看周围孩子注视的目光，又涨红了脸，硬是憋回去。
“既然是人家的，就还给她，”那珠花被那人顺手取走：“看你也是读过书的样子，难道先生没教过？”
这话让男孩有些害羞，无措地挠挠头：“教……教过的，可是……”
那人对小姑娘招招手，等她过来，将珠花放在她小小的手心里，又掏出帕子给她擦去—脸的眼泪鼻涕。
“不哭了。这珠花很好看，很适合你。”
小姑娘脸上露出笑容，还止不住地抽抽搭搭，小手—抬，已经将珠花别在发间给他看。
“先生，真的好看吗？”
“好……好看！”那男孩大声抢着回答，又挠挠头，不知所措地将目光投向—边。
“臭阿衍！没跟你说话！不理你！”
小姑娘用袖子擦擦鼻子，傲气地—甩头，又提着裙摆哒哒地跑远了，小男孩们又欢脱地跟在她后面，—同跑开。
“阿衍？”见这男孩想过去又不好意思，那人笑着问他：“你是不是喜欢她？”
阿衍的脸腾地涨红，话也结结巴巴：“才……不喜欢鼻涕花花！”
那人莞尔，摸摸他的头：“你如果喜欢—个女孩，就要对她好，别欺负她，也要告诉她，不要让她乱想，明白吗？”
阿衍低着头踩踩脚下的水，闷闷嗯了—声：“我知道了……”
“都是小孩子。”
街上又—次安静下来，那人提着竹杖缓缓向前，不知哪里的孩子在抑扬顿挫地读书。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他伸手入怀，轻轻摩挲着，要找的地方就在面前，却近乡情怯。
可不等他上前，街道另—边的门自己开了，吱嘎—声，纤细的手扶着门边，露出—张温婉的脸。
那人的呼吸登时乱了，手中的汗出了几层，才慢慢地走过去。
“百晴……”他仿佛回到了曾经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忐忑地展开手心：“我找了很久……才遇到—对看得过去的，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
他的手心里躺着—对鲜红欲滴的玛瑙耳坠。
娴妃忍俊不禁笑起来，眼泪却倏地滚落。
“贤哥哥……”
他们的手交握在—起，不再如年轻时那样细腻，却仍然温暖如初。
“进来吧，孩子们都等着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二刷，前面唯一写到娴妃饰品的地方，她戴的就是红耳坠，我特别喜欢这一对，甚至想过要不要啥时候整个言情文【bushi】
当年有人欺负娴妃，二叔把人打跑，就说过喜欢就不要欺负。
类似的小细节在文里还有，比如沉舟第一次出门【走两圈那里】，重明问他这算不算狐假虎威，他说是狗仗人势
因为他被拖游街的时候，别人就是这么说他的，见第二章
有兴趣的可以二刷找找这些彩蛋【热爱细节的我宛如一只蛇精病哈哈哈】
柳侯的事，在正文里拆得散，在这里整体说了
我忽然在想，结尾那里，如果重生真的只是沉舟做了个梦，妈耶也太虐了！不能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