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其他的一切,磨合什么的,我们,还有整个王国,我们都可以慢慢来。”
“慢慢来。”
不知不觉中,基尔伯特的目光带上一丝请求的意味:
“就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
这让泰尔斯倍感陌生。
以及内疚。
“如果不是呢。”
泰尔斯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宫中回荡:
“如果我闯宫,不仅仅是因为觉得委屈呢。”
他不能欺骗他。
“如果我和陛下,没有把误会说开?”
不能如对方所愿,假装一切都好。
“如果我们回不到以前了呢?”
基尔伯特沉默了下来,随之消失的还有他的热切。
“殿下……”
外交大臣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借助这个动作鼓足勇气:
“发生什么了?”
泰尔斯挤出笑容:
“这么说吧,我和他的谈话……不怎么顺利。”
基尔伯特没有马上回答,他打量着泰尔斯,几度欲言又止。
“不,我是说,”,犹豫了很久之后,基尔伯特的声音有些发颤:
“您怎么了,殿下?”
泰尔斯回望着他,维持着笑容:
“什么?”
“您不对劲。”
基尔伯特摇摇头,望着泰尔斯,目光无比复杂:
“跟早上比起来,您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甚至要怀疑您被人冒名顶替了。”
也许你是对的。
泰尔斯在心底里道。
“出宫后的这段时间,您遇到了什么事?”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据实回话:
“我去了下城区。”
基尔伯特一怔:
“下城区?可是那里不是您……”
“是的。”
基尔伯特沉默了一会儿,道:
“您鲁莽了,殿下,须知您身份尊贵,一举一动都……”
但他还未说完,就被泰尔斯缥缈恍惚的回答打断了。
“我怕他。”
基尔伯特一愣:
“什么?”
泰尔斯看向他,笑了笑,回头看向幽深的长廊尽头。
“还在国外的时候,尽管性命身家尽操人手,危险重重朝不保夕,可无论面对阴险的吸血鬼,强大的天生之王,还是狠厉的查曼·伦巴,我都未曾惧怕。”
嗯,大部分时候不怕。
“可直到我回了国,见到他。”
他。
泰尔斯望着走廊尽头的黑暗,渐渐出神。
基尔伯特皱起眉头。
“跟他共处一室时,我总感觉自己像个白痴和懦夫,忍不住揣摩他举止的涵义,猜测他言语的用意,疑神疑鬼,忐忑不安。”
王子轻嗤道:
“对,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是,没错,我害怕他。”
泰尔斯回过头来,直视基尔伯特,话语痛苦而真诚:
“但是告诉我,基尔伯特,我为什么会怕他呢?”
基尔伯特只是怔怔地看着泰尔斯,不知所措,与星辰狡狐平素的自信从容大相径庭。
“没错,他是星辰的至高国王,但难道他比吸血鬼更狡诈,比努恩王更强大,比查曼王更狠绝?比天天想着搞我的诡影之盾,更防不胜防?”
泰尔斯目光锐利,不知不觉加快了语速:
“比这一路上,无数要对我不利的豺狼虎豹,更阴险毒辣,致命恐怖?”
基尔伯特难以理解这样的问题,他嘴唇翕张,难以置信:
“但是他,他是您的父亲,殿下!”
泰尔斯笑了。
“你知道吗。”
“在下城区,我遇见了一个做体面生意的老板,面对人高马大恶声恶气的警戒官,他心不在焉虚与委蛇,”泰尔斯出神地道:“却在面对一个见不得光的黑帮混混时,战战兢兢惊慌失措。”
“同样的地方,有个平凡的姑娘,她坚决辞拒了贵人承诺的锦衣玉食,宁愿继续守着那个平庸无能又小气懦弱的丈夫,过着她那庸庸碌碌毫无亮点的生活,令人费解不已。”
泰尔斯声音飘忽:
“而在我的老家,某个曾经的黑帮狠角色不幸残疾,躲在小破屋里苟延残喘自暴自弃,但他拒绝了帮派朋友的帮助,宁死也不肯重回那个曾经给过他风光气派的兄弟会。”
听着这些话,基尔伯特再度疑惑起来。
“跟你一样,这些事都让我不解。”
泰尔斯看着基尔伯特,坚定起来:
“但是我最终明白了。”
“警戒官的权威不小,可那个小老板能在街上做了这么久的生意而平安无事,靠的不是懒政的警戒厅,而是长久以来与那些欺行霸市的黑帮混混们形成的关系和默契。”
“贵人施舍的锦衣玉食是很好,但若这不曾改变那姑娘从属于他人的命运,那我也就不比她的丈夫好多少——至少她还了解自己的窝囊丈夫,知晓该怎么应付他。”
“至于那个黑帮的狠角色,虽然嘴上怨气十足,但其实他比谁都清楚,昔日的风光是用能打敢拼的身体换来的,失去了这副身体,重回帮派也只是自取其辱。”
泰尔斯向前一步,直视着基尔伯特的双眼:
“在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之间,他们都明白:真正掌控自己的是什么玩意儿。”
基尔伯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所以我想,大概我也是时候明白了。”
泰尔斯站在深邃而寒冷的复兴宫走廊里,幽幽开口:
“我究竟被什么掌控着。”
“又能掌控什么。”
————
“也许你是对的,陛下。”
巴拉德室里,泰尔斯轻轻低下头。
“也许我可以静静等待,等到那一天来临,之后便再无掣肘,再无顾虑。”
泰尔斯不知不觉收紧了语气,加快了语速。
“那时我高坐王位,大权在握,无论要大赦王国还是缓和矛盾,尽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贯彻我的意志,达成今天你拒绝我的一切。”
凯瑟尔王静静地盯着他。
泰尔斯望着窗外的黑暗,眼神空泛:
“就像许多‘聪明人’说的,如果你看不惯这个系统,那就加入它,影响它,建设它,最终,从内部改变它。”
下一秒,泰尔斯的目光重新聚焦。
“但我们都知道,那只是最卑鄙无耻的谎言。”
长桌尽头,铁腕王眉心一动。
泰尔斯坚定地直视国王:
“就像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向诸侯贵族妥协哪怕一丁点儿一样,哪怕那其实有助于你短期的统治地位。”
“‘加入它,改变它’——这些屁话,原本就是它欺骗你蛊惑你的方式,藉以限制你的自由,瓦解你的反抗,夺走你的武器,软化你的意志,最终挫败你的一切努力。”
泰尔斯的语气越发坚决而不容置疑:
“如果你信了,你就输了。”
“因为一旦妥协,苟且同流,最先被改变的,一定是你,而不是它。”
泰尔斯死死地盯着国王,一字一顿:
“因为你只是一个人,一个人。”
凯瑟尔王默默地注视着王子,面无表情的他突然发话:
“它?”
国王冷哼一声:
“它在何处?”
泰尔斯紧紧盯着国王,仿佛对方的眼睛里藏着最可怕的凶兽。
“那就看看周围吧,陛下。”
泰尔斯摊开双手,轻笑着反问:
“它何处不在?”
灯火闪烁,夜风轻拂。
两人默默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