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包拿草纸蘸了猪油,才挨到他脸上,就见他像扣动扳机那样,用力睁了一下眼睛,两粒眼珠子上蒙了一层猩红滚烫的水雾,依旧杀气腾腾。
好烫!难怪这位老板刚刚在台上倒了嗓,人都烧成这样了,嗓子哪还能听使唤?
要说这宝丰社,近来也是倒了运了。
前阵子有个叫杏官的丑角儿,钓虾的时候淹死在水塘里了,也不知是沾染了死人的晦气还是旁的什么,社里再也没太平过,先是督察队的弹压警在戏园子里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紧跟着就有人夜里撞鬼,说看见戏台上有光一闪一闪的,是那死了的杏官在吃火,吃得满嘴都是脓血,仿佛含了天大的冤屈。
这可实在是瘆得慌!
那头一波未平,这头一波又起。玉姮娥玉老板在台上倒了嗓,吃了倒喝彩。
这位玉老板脾气急躁,从前也不是没唱破过,总有几个冤大头捧着,这晚却浑浑噩噩呆立在台上,痴了似的,半晌才从倒彩中回过神来,等下了台就成了这副样子,也难怪今日早早散了场。
他正心思活泛间,玉姮娥突然坐起来,扑在镜子前,那两片卸了胭脂的嘴唇惨淡得如同白垩土一般,牙齿恶狠狠杀在上头,神色之狰狞,活脱脱就是尊掉了金漆的罗汉像,他隔了几尺,都能听到剧烈的喘息声。
玉姮娥按着髋骨,劈手抓了杯鲜石斛露,一口气灌下去半杯。
他这是旧伤发作了,红净用尽了重药都掘不出病根来,因此只能在无形的刀丛里受此活罪。
“你出去吧。”玉姮娥用尽最后的耐心,没把杯子捏碎在手里。
跟包忙不迭地退出去,他拿额头抵着镜面,一阵阵打着冷颤,昏昏沉沉之中,只见两片小红布帘当中,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老郎神像,又有许多蚊蚋般的声音嗡嗡乱叫,渐渐近了。
有三五个花脸挤到了彩头桌边,闹哄哄地勾起脸来。那一只只眼睛就埋在灰蒙蒙的乱云里,在镜子里刀丛似的乱闪。
当中有个作杨七郎打扮的,身材格外魁梧,独他一人大刀金马般坐在条凳上,其余花脸围着他站着,乍一眼看去,张飞、廉颇、李元霸都齐了,仿佛要在这小小一张彩头桌上开群英会似的。
廉颇道:“破台?早些时候也没听班主提起,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出?”
杨七郎道:“班主就是不提,也得有这个打算了,近来出了这么多怪事,确实该祛祛煞气。”
李元霸问:“谁去扮灵官?抓阄了没有?听说是今晚子时,这都没定下来,未免也太草率。”
照理说,戏班里死了人,又一连出了诸多晦气事,是该唱一出破台戏,从前老班主在的时候,也是这么操持的。宝丰社破台,唱的往往是《灵官降妖》,由花脸穿金盔彩靴扮作灵官,下凡降妖,再有一丑角戴白毡帽,扮作吊死鬼,怀抱白鸡,满台乱窜,总归是个夺鸡放血的戏码。
只是这扮吊死鬼终究是晦气,几个丑角推来让去,往往是抓阄分派的。等梅洲君进了戏班子,则大多落到了他身上,即便如此,也得早早分派起来。这位新班主却是想一出是一出,到这时候才传话过来,说今晚要破台。
李元霸颇有怨言,故有此一问。
杨七郎沉声道:“这个倒是大可放心,班主是从外头叫的人,应该都安排妥当了,只要别冲撞上去就成。”
张飞沉默至今,突然冷笑了一声。
“破台,破台!杏官怎么死的,外人不知道,我们心里还能不清楚么?要真找上门来,那也是冤有头,债有主!”
杨七郎飞快地扫了玉姮娥一眼,按住张飞左肩,压着他坐在条凳上,一面拿指头往他鼻梁上抹黑烟子,长而直的一道扫下来,如同尺量一般,分毫不差,张飞那满肚子的火气也跟着被他强压下来了。
“二师哥!”张飞压低声音道,“我就是看不惯姓陆的拿死人做道场,我们有多少师兄弟,不是死在蜀地,而是因他送了性命?”
“班主的心思,我们何必去猜,他自有他的道理。”
廉颇也冷笑道:“他既然开了腔,我们跟着唱就是了,事到如今,你还能跟他撂挑子不成?我可记得当初走投无路了,是你撺掇着武丑答应他的。”
——砰!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巨响,满桌的香麻油罐和瓷碗都乱窜起来。
张飞一巴掌掼在桌上,整个人牛似的喘起气来:“是,是,是我劝少班主答应他的,我现在悔穿了肠子!我们一行人是从蜀地出来了,可过的是什么日子?老班主死了,玉衡死了,孟冬死了……你,你,还有你,明天能活着回来的有几个?早知道是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老子宁可一头栽进豺狼肚子里,早早投个人胎回来,也不会跟个直娘贼出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