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他半昏半醒的,除了痛惜,便只有打碎牙齿的恨,恨这些兵油子匪气太重,恨此地偏不太平,桩桩种种,就跟算盘珠似的噼里啪啦乱响,无论如何算不出半点儿扭转盈亏的法子。
他到底是老了,比不得当年了,老年人一旦守不住成业,那就是从鱼鳔里往外漏气,止是止不住的,只能肉眼可见地沉下去。
直到福平这一声大少爷,把他给震醒了。
他这不成器的长子,竟然在这地方现身了。
梅老爷眯缝着双眼,竖起耳朵听他们交谈,却只等来了一只手,在他人中上不太恭敬地掐了一把,梅洲君的声音这才响起来:“是一口气没顺过来,没什么大碍。”
这孽子一开口,就把他的心头火给挑起来了,倒比什么平心顺气的药丸都见效。
“什么没大碍!”梅老爷猛然睁眼,剧烈咳嗽道,“不孝子,咳......我看你是......巴不得你老子早死!”
梅洲君转头道:“我爸这样子,估计也骑不了马了,福平,你跟车夫过去,再租一架马车。秋姨,你不用出来,老爷子还有力气骂人呢。”
梅老爷愣了一愣,这才记起自家姨太太的名字,心里猛然滚过一个念头,整个人弹坐起来,一把抓住了梅洲君的胳膊:“你把人救回来了?好啊,好啊!”
梅洲君注视着他,那双酷肖生母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奇异的神色。
“说来还算凑巧,我去了一趟水寨,”他道,“正好遇上了罗三山的同伙......”
梅老爷两眼直凸,不等他说完,便叫道:“货呢?”
梅洲君没说话,半晌才盯着他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不知怎么的,梅老爷竟然从他眼里捕捉到了一缕报复般的戏谑。
“货?当然是用来换人了。”梅洲君错愕道,“货哪有人来得要紧,是不是?爸,爸!你怎么了?”
梅老爷两眼一翻,竟然被他气得急怒攻心,从马背上滑了下去。
梅洲君还知道些父慈子孝,好歹把他扶正了,交到福平手里。这才翻身上了马,有一下没一下抚摸着马鬃,忽而抬起手来,凝视着指腹上薄薄一层黄沙。
那也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喂!”陆白珩道,“梅洲君,我还道你只气我一个呢,怎么连你爹也不放过?”
“气他?”梅洲君大乐,朝指腹上吹了一口气,看那一蓬黄沙飞旋在风里,“他既然生了个不肖子,自然只能千金散尽!”
话音刚落,这一人一马,已纵入漫天黄沙之中。
“你等等我,怎么又是你抢先......驾!”
第93章
梅洲君年少的时候和他老子怄气,专和些狐朋狗友为伴,成天在跑马场和弹子房里出入,正是人生之中最恣肆的时候。
他骑的是梅氏的马,散的是梅氏的财,往来从游的,莫不是慕梅氏之名而来的人。
蓉城跑马场专门聘请了赛马会的会长,一个英籍的德国人教他马术。这么一来,他骑马的本事不算拔尖,姿态却是一等一的潇洒,不论是缰绳垂落时的弧度,还是人体重心倾斜时的幅度,都仿佛出自尺量。一柄他本人看不见摸不着,但由梅氏累世家业作刻度的黄金尺。
梅洲君身在局中时,尚且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在外走了这一趟,所见所感,已同当年迥异。那黄金尺便如重枷一般,冷硬之余,更显悲凉。
离开水寨之后,他心中始终梗着一股郁怒之气,此刻家财散尽,又连着赶了几天的路,极目处都是奔袭的黄沙,反倒让他胸怀为之一清。
梅洲君一把拉住缰绳,勒停马首,陆白珩赶上来,胡乱揉了一把面上的黄沙,道:“怎么停下了?到了没有?”
“已经到晋北境内了,得去前边驿站换马。”
陆白珩双目一下就亮了,他还是头一回来华北,起初还满怀豪情,等接连吃了几天沙子,人困马乏,就只能靠和梅洲君斗嘴来提神了。
晋北有宋道海宋大帅坐镇,邻近数省都有心腹相呼应,单凭妻妾儿女间一条条铁裙带,就能令十几万晋军盘根错节,彼此呼应,这样的排面,就是在委员长面前也吃得开。是以晋北一带物阜民丰,向来是乱世中的一方宝地。
只是陆白珩跟着兄长出生入死,知道的自然比旁人更深一层。
这位宋大帅,还有一个诨号,叫“溪萍将军”,听起来文雅,取的却是溪中浮萍,顺水飘荡的意思。他同委员长客客气气,同日本人照样私交甚笃,常有往来,哪头都想拉拢他,当时陆雪衾就在卷宗边上批了一行小字,叫作与虎谋皮,非能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