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斜谷忍不住问道:“离阳王朝一统中原,难道还不够强大?不都说离阳之强盛,远超大奉直追大秦了吗?”
徐凤年哈哈笑道:“如果当今天子初登大宝那会儿,没有急于向世人表明他的雄才伟略,没有跟北莽打那几场仗,而是安安心心消化春秋八国的实力,那么接下来这场离阳、北莽的虎狼之争,我北凉三十万甲士有还是没有,已经完全不重要了,最多就是锦上添花而已。”
隋斜谷瞪眼道:“那姓赵的皇帝小子脑子进水了,当时也没谋士劝阻?”
徐凤年无奈地道:“当时离阳跟北莽的胜负就在五五之间,谁敢胡乱劝说?何况赵家天子心底,最想凭借己身军功压住以我爹和顾剑棠为首的一大拨春秋名将。世上的人和事,哪来那么泾渭分明的黑白对错?像我,是徐骁的儿子,在我眼中,徐骁自然便是无一大非大过却有无数大是大功的异姓王,那么在太子赵篆这些皇子眼中,当今天子更是离阳历史上最勤政爱民的帝王。当年赵楷要在芦苇荡截杀我,我也要去铁门关截杀他,我与他两人,也没谁就是罪大恶极的家伙,只是没办法,当时都是棋子,而且还是被推过河的卒子。”
隋斜谷讥讽道:“呦,听口气,敢情今儿你小子就摇身一变,成下棋之人了?”
对于吃剑老祖宗的挖苦,徐凤年笑着不说话,站起身后望向北方,那里的一条线上,有瓦筑军镇、西京、金蟾州,再往北,就是北莽王庭了。
一身练气士白衣装束的澹台平静突然说道:“对游牧民族来说,一个强大稳定的中原王朝何尝不是一种灾难?一旦这个王朝的掌舵者崇尚边功,同时身边围聚有一群希冀着扬鞭大漠的天才将领,边境就免不了要烽烟四起。游牧部落和农耕王朝的厮杀,即便离阳王朝覆灭,换了一个又一个姓氏的君主,也不会改变——”
徐凤年摇头道:“可以!”
澹台平静不敢置信:“可以?”
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北方:“只要我们能够打下这片土地,然后在那儿打造出数条贯穿北莽的大秦直道!”
澹台平静一脸匪夷所思:“你疯了?”
徐凤年眯起眼,轻声道:“我没有疯。真要说疯,那也是当时才执掌国柄的年轻首辅疯了。当年在徐骁和顾剑棠之间选择谁来镇守西北门户时,朝廷争论不休。明面上翁婿两首辅都是坚决反对由我爹来封疆裂土做异姓王,但是我很晚才知道一个内幕:反对派中,有人说服了当时致仕还乡却官威犹在的老首辅。这个人,就是张巨鹿。因为这个从未投军从戎的文官,有着所有武将都无法想象的野心——年轻的首辅要以北凉作为进攻北莽的前哨,以北凉铁骑作为进攻北莽的主力,尽量减少离阳的兵力损耗和补给压力。在这个前提下,张首辅才会让朝廷默许徐家对西蜀、南诏有节制的渗透。”
徐凤年缓缓说道:“在这个年轻首辅和北凉双方心知肚明的形势下,许多事情不可抗拒。其中满门忠烈的韩家过于固执保守,亦不想拿整个家族根基为北凉徐家作嫁衣裳,因为一旦妥协,韩家作为北方军事砥柱的地位就会消失,那么世世代代跟北方游牧民族作战的韩家,也会很快变作过眼云烟。要知道,当时徐家赴凉,韩家家主跟我爹,两位至交好友还把酒言欢来着。如果我没有记错,我的第一个婚约,可不是后面那个什么驸马,而是韩家那会儿一个还扎羊角丫儿的小姑娘。那时候就躲在她父亲身后,露了半张脸,朝我做了个鬼脸。”徐凤年双手缩在袖中,“起先事情还未谈崩,韩家也做了许多努力,然后元本溪横插了一脚,狠狠阴了张巨鹿一下。等到我爹调动铁骑,跨境去救出韩家子弟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徐凤年望向天空:“小时候,还经常梦到那个只见过半面的羊角丫儿姑娘,半张脸都是血,一直哭,跟我说疼。”
徐凤年自嘲道:“以前最怕做噩梦梦到她,等到后来想再梦到她一回,已经没办法了。”
徐凤年的腰微微弯了弯,似乎不堪重负,又似乎记起了谁。
“小时候不懂事,说了很多气话,还当面跟徐骁说过一句话,大概意思是我成了你徐骁的儿子,是倒了八辈子霉,我是这样,我娘也是这样。
“长大后,才发现徐骁其实做得已经不能再好了,能给我的,他这个当爹的都给我了。他嘴上总是说着他在年轻时候是多么意气风发,带兵打仗后打了多少胜仗,享受到了多少风光,而我那时候总是没耐心听他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耐烦了,就会说:徐骁啊,好汉不提当年勇,咱甭唧唧歪歪了行不行?
“全天下的明眼人、聪明人都笑话徐骁傻,帮着先帝打下了天下,结果给人家的儿子防贼一样防了二十年。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徐骁是不会反的,如果他要反,中原大地早就出现南北划江而治的一幕了。可越是这样,离阳就越得寸进尺,所以赵家天子才会让赵楷持瓶去西域,让陈芝豹断去北凉退路,逼着徐家三十万铁骑的家底去跟北莽拼光。赵家天子用这种手段帮着他的儿子穿上龙袍。赵篆的庙堂,臣子中,不会有功高震主的武人徐骁,不会有心系天下百姓的文人张巨鹿;版图内,不会有尾大不掉的封疆大吏,不会有觊觎龙椅的藩王,只会剩下一个元气大伤的北莽,留下来给他儿子去完成大秦、大奉两大王朝都没能做到的伟业。
“徐骁曾经说过,当今天子的气量远远不如先帝,但确实算是个不错的皇帝。”
徐凤年说着说着,蹲下身,抓起一把黄沙,紧紧握在手中。
隋斜谷轻轻叹息。
澹台平静猛然转过身,望向远处,有十数骑扬尘而至。
铁甲染血,刀弩破败。
徐凤年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