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索的依旧是邓回之事。
此事由人心引起,恐惧,贪婪,仇恨,不甘,酿成了一出惨剧。
而身为灵空山嫡脉传人,他承载着灵空山的职责,既是判官,也是侩子手,为前者当明察秋毫,为后者当有决断。
陈修洁更在意的是,他自己应当以身作则。
圣人。
他想到这个词,顿觉压力山大。
……
笛生居不愧是海上坊的地头蛇,不到一天的功夫就找到了吴流的住处,并发现他也有寻人的举动。
掌柜将消息递给陈修洁,问他打算怎么做。
陈修洁第一个反应是直接找上门去,只是话到嘴边他停顿了片刻,在心底过了一遍这个念头,思考一遍后果,这才开口。
“直接找上门吗?”掌柜赞同,“公子修为在他之上,想来他在公子面前也说了谎。”
陈修洁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掌柜的话刚说完,他的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那不就成了以势压人了?
他隐约知道自己似乎走入了误区,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掌柜瞧出不对,面有带狐疑:“公子这是怎么了?”
陈修洁带着些许茫然看向掌柜道:“掌柜觉得世间可有圣人?”
掌柜“咦”一声,到底阅历更广,上下看了他几眼,随后抬手发了道符书让人继续看着吴流,让人上茶,请了陈修洁坐下,奇道:“公子怎么想起了这些?”
自然,他是公子,掌柜没打算刨根问底,提一句后便道:“公子口中的圣人是什么样的?”
“完美无缺之人。”陈修洁脱口而出。
“非也,”掌柜笑道:“那是完人,十全十美是完人,十全九美便已属罕有,称一声圣人也无妨,公子在人间待过多久?那是个好地方,公子不妨多去走走看看,去翻翻他们的史书,莫说十全九美,八全八美都找不出几个,人之所以还是人,本就是因为不完美。”
这话如雷贯耳,陈修洁瞬间惊醒,他一直自认是普通人,怎么忽然拿出圣人的标准来约束自己。
第一世他平凡庸碌,第二世他也没有好到哪儿去,若以圣人标准来看他,那实在是做得差劲极了,该羞惭自裁才对。
而这一世他又做得有多好,如果真要当圣人,首先便不该离开生母身边,而该侍奉左右,亲力亲为,奉养其终老才是。
本就是普通人,何必妄求圣人完人。
掌柜见他神色若有所思,一会儿恍然大悟,一会儿羞愧难当,一会儿自恼,一会儿欢喜,不由道:“我看公子似乎需要闭关一段时日,吴流那里不如我先调查,若有结果,请自心真人前来处理。”
陈修洁却是摇头:“师父远在中原,过来还需时日,有始当有终,吴流那里仍旧我来处理。”
他既拒绝,掌柜也不强求,目送他离去,眼中露出深深的羡慕。
有的人活了一辈子还没活明白,而有的人年纪轻轻便已明了本心,迈出了关键一步,这怎能不让他羡慕。
而被羡慕着的陈修洁走出笛生居,深觉自己昨日是庸人自扰,很想回到昨晚将愚蠢的自己早点敲醒。
好在唯一目睹他犯蠢行为的是掌柜,掌柜年长他许多,又有指点之恩,当尊为长辈,长辈跟前犯蠢,无伤大雅。
只是陈修洁想起曾听闻的一句偈语——时时勤拂拭,勿使染尘埃。
人当时常自省。
……
吴流自称散修,居住在多数散修初来海上坊时常居的散人居,散人居住宿价格便宜,住宿条件相对完善,堪称物美价廉的典范,据说是海上霸主东来居给散修们的福利。
陈修洁找到散人居的管事,请他发一道符书给吴流,管事问道:“不知我该如何说明道友身份?”
陈修洁道:“便称同船道友。”他没有进一步点明身份,以免吴流生疑。
那管事点头,发出符书,一刻之后,有回书至,管事看了一眼,道:“吴道友出门去了,说是在东街的醉姑坊等道友。”
陈修洁谢过管事,往东街醉姑坊而去。
醉姑坊是个酒坊,老板自称醉姑,时不时便听到有客人扯着嗓子喊:“醉姑!再给我来一坛百年陈酿!”
站在柜台后的醉姑风情万种地翻了个白眼,头也不抬:“先拿酒钱来!没钱就没酒!”
然而那闹着要喝百年陈酿的客人早已经醉倒在了桌子上。
醉姑等了半天,恼道:“一群醉鬼!”
陈修洁走入酒坊中,只觉光凭酒香就先将他醉倒了一半,若不是他连忙运转灵气,怕是要先出个丑不可。
不过他是好了,袖子里的猫儿却是真醉了,扒着他的袖口两眼一合险些栽倒。
醉姑眼尖,觉得好笑:“客人还带了只小狸奴来喝酒?不如把小狸奴赠给妾身,妾身送客人几坛子好酒如何?”
那不就是拿猫儿换酒喝,陈修洁闻出此间都是好酒,只是正事要紧,便抬手指了下酒坊中少有的几个清醒客人之一:“在下是来寻人的。”
吴流也注意到了他,向他招手,待他走近,便露出意想不到的惊喜表情:“不想来寻我的是道友。”
陈修洁并未落座,目光扫了一遍吴流桌子上东倒西歪的酒坛,又仔细看了看吴流,在他到来之前吴流应当是醒过酒的,只是依旧能看出些端倪。
——他曾结结实实醉过一场的。
修士想喝醉并不容易,凡间再烈的酒入喉也挡不住灵气运转一遍,唯有不动灵气,才能醉上一场。
酒坊之中不是好酒之人就是失意之辈。
吴流当属后者。
只是酒醒过后,他仍是那个让陈修洁第一印象是世故的修士。
他见陈修洁不坐,便立刻起身道:“看我挑的什么地方,陈道友稍等片刻,我这就去结账,咱们找家茶楼详谈。”
他的笑容过于夸张,只让陈修洁想到强颜欢笑四个字。
等两人走出酒坊,依吴流所说找了家茶楼,陈修洁要了一个包间。
茶楼在海上坊最多的用处不是喝茶,而是谈交易,落座之后,陈修洁将包间里的隔音禁制打开,除此之外并未多做什么布置。
他开陈布公,眼神明亮而清澈,让观者自惭形秽:“吴道友,你本名可是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