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戴斗笠,脸上缠着灰扑扑的绷带,全身都裹在一团灰布里,尤其是那双腿,再如何用衣裳遮掩,依旧遮不住异于常人的畸形。
过路弟子遇见了他,皆刻意与他拉开距离,唯恐沾染上什么脏东西。
旁人的厌恶并不能在他漆黑似夜的眼底掀起什么波澜。
直到他的轮椅被人用土系术法定住,他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来人。
他把怀中抱着的书卷举起,露出半截手臂,手臂上银蓝色的鳞片隐隐可见。
“李逐楼师兄,你要的手抄卷皆已抄好。”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很难想象,如此和煦如春风化雨的声音,是从穿着如此怪异的一名修士口中发出来的。
李逐楼随手抽走书卷放在手中把玩:“莫师弟,你也太慢了!师兄我在山上等了你半个时辰,你竟还在半山腰。”
他没等莫倾澜说话,便接着道:“哦,我忘了!莫师弟如今修为尽废,行动不便,这顶着个大太阳走过来,定然是又累又渴。据说鲛人一族亲水,师兄这便为你招来灵雨解乏消暑。”
话毕,雷声轰鸣,大雨倾盆。
李逐楼周身凝着避水结界,身上的衣裳滴水未沾。
而坐在他对面的莫倾澜浑身上下都被大雨淋湿,原本宽松的下裳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了鱼尾的形状。
“多谢李逐楼师兄好意。手抄卷既送到,倾澜便告辞了。”莫倾澜不欲与李逐楼过多纠缠,只想尽快离开,换一身能遮住自己身形的衣裳。
“等等!”李逐楼叫住正在转轮椅的莫倾澜,“莫师弟,你这交过来的手抄卷有问题啊!你瞧,墨渍全都晕开了,根本辨不出是什么字。”
莫倾澜抬头,赫然发现李逐楼把手中的书卷送入雨中,任由雨点将上的墨渍晕染开来。
“唉,这些手抄卷都不能用啊!”李逐楼松开手。
“啪嗒”一声,书卷掉入泥泞,莫倾澜数十日挑灯夜书的心血就这么毁了。
“我的元婴大典在即,劳烦莫师弟尽快重抄了。”
李逐楼见莫倾澜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又补了句:“对了,莫师弟,下回记得用上避水的材料来抄。”
“好。”莫倾澜的身子向一侧下倾,试图捡起书卷。
他的指尖一触碰到书卷,书卷中央的白玉卷轴便滚了起来。随着卷轴的滚动,九尺长的书卷平铺开来。
莫倾澜几次变换角度,都没能把书卷捡起来。
“师弟莫急,师兄帮你一把。”李逐楼推出一道灵力。
轮椅受不住这灵力,轰隆一声散架,莫倾澜没来得及反应,人便倾倒出去,轮椅上的倒刺勾住了他的衣裳,银蓝色的鱼尾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莫倾澜整个人跌坐在方才他想捡起来的书卷上,尾鳍沾了泥浆,在书卷上画出一道污浊的泥痕。
“啊呀,忘了师弟如今没了修为,驱动不了灵器,你这轮椅不过凡品,承受不住灵力!怪我!怪我!”
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过路弟子对着他指指点点。
莫倾澜垂着头,雨点顺着帽檐滚落。
这样的场面,他幼时不能幻化成人形时见多了。
如今好日子过得久了,重新跌入泥潭竟然有些不适应。
他又在奢望些什么呢?那些人憧憬喜爱的是长极派首席弟子莫倾澜,而不是有着一半鲛人血统的废物。
他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你笑什么?”
“我笑,长极派首席弟子李逐楼身为元婴修士,竟以戏弄腿不能行的蝼蚁为乐。”莫倾澜淡淡瞥了一眼李逐楼。
那一刻,李逐楼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蝼蚁。
李逐楼暗恨:就是这个眼神。
莫倾澜是高高在上的首席弟子时,他们这些同期弟子谁都入不了他的眼。
现在他成了个废物,狼狈不堪,可自己在他眼中,却依旧是个跳梁小丑。
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李逐楼捏碎了一个最低阶的风符,风刃劈向莫倾澜脸上缠绕着的布条。
莫倾澜不是要遮掩自己见不得人的身份吗?他偏不如他所愿!
事到如今,莫倾澜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然而预料中的风刃并未劈来。
他只觉得一阵轻风拂面,面上的绷带完好无损不说,身上还披了一件玄色大氅,正正好好遮住了他外露的鲛人族特征。
“贵派师门果真‘十分和睦’!”
这是一道很年轻的女声,语调中的朝气还未被漫长的修炼所磨灭。
两人循声望去,便见一名着绛红色羽裳的年轻女人对他们弯眼笑着。
掌门正站在她的身后。她方才这句话便是对掌门说的。
“逐楼,去邢堂领罚。”长极派掌门瞪了李逐楼一眼。
“爹……”
李逐楼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李掌门打断,“贵客在此,休得放肆!”
李掌门又陪笑道:“让大人见笑了。犬子顽劣,但本性不坏,若能有个好师父教导,定能一改身上的坏脾气。”
步恬装作没听明白的样子,上前几步,指尖点在破碎的木块上,木块回归原位,重新拼接成新的轮椅,易磨损处缠绕上藤条,看起来比原来的还要结实不少。
不消李掌门吩咐,边上看热闹的弟子便一边扶着莫倾澜坐上了轮椅,一边暗自观察步恬的神情。
莫倾澜的视线穿过人群,望向这个管了他这桩闲事的女子。
那人向他点头示意,便跟着长极派掌门离去。
莫倾澜摩挲着衣角,淡淡的夕蘅花香味包裹着他。
大氅上还留有原主的余温,暖烘烘的,让体温偏低的他有些消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