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同伴们的尸体与鲜血,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使出了断心诀。
还有“谢星摇”的法器。
这是个柔弱娇气的小姑娘,受了伤会撒娇喊疼,要是想让她喝下苦药,比登天还难。
她实力不强,有点儿恋爱上头,满心满眼都是俊朗无双的温泊雪师兄,奈何得不到回应,只能委屈巴巴黯然神伤。
可她从不是谁的附庸,韩啸行以身体护住他们的性命,月梵失去意识躺倒在地,浓浓杀气里,少女哭着举起手中法器。
她能感受到有鲜血从四肢淌下,也知道自己成了强弩之末,但她未曾退却,咬牙以命相博。
在这世上,哪有所谓的“主角光环”,哪有那样多的天生英雄。
剥开光鲜亮丽的外壳,真正的故事里,所有人都只是苦苦挣扎的小人物。
然而他们也都曾意气风发,不屈于命运。
什么情爱纠葛,什么寻欢作乐,撇开不那么重要的一切,这才是他们的道。
舍身赴死没有白费,正因有了他们,楼渊才不得不放弃灭世之举,转而回溯时空。
谢星摇静默低头,眸光一动。
最后,是禅华剑尊的那把剑。
从出生起,禅华就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
他与楼渊有着相似的出身,经历却截然不同——
爹娘疼爱,师门和睦,年纪轻轻便扬名于世,日日游历四海,降妖除魔。
他见识过世间丑恶,也窥见过人心无常,但万幸,在他身边总是善意居多。
后来仙魔大战陡然爆发,九州之内,处处硝烟战火。
跟随凌霄山的众多修士,禅华来到生灵涂炭的南方。
尸横遍野,路可见骨。
他心惊肉跳,茫然无措,一路前行,见到许许多多从未敢去想象的画面。
有数不尽的乞丐在街边乞讨,有的断了手臂,有的没了眼睛,有的脸颊被魔气蚕食,变成一副坑坑洼洼的恐怖相貌。
当凌霄山的修士将他们逐一救治,询问之下才知道,这些都曾是本本分分生活的人族百姓。
他们是商贩,是僧侣,是农民,是在学堂里教书育人的夫子,直到一日邪魔入侵,将原有的平静生活摧毁殆尽。
他们流着泪告诉他,倘若还有别的路可走,怎会自甘堕落,沦为毫无尊严的乞丐。
有饥饿不堪的母亲割下自己手臂上的血肉,喂给自己瘦骨嶙峋的女儿。
有贫穷的爹娘将小孩亲手交到人贩子手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直到收到一袋灵石,才露出欣喜若狂的笑意。
有卖身求生存的女人,有自相残杀的兄弟,也有横行霸道的山间匪盗,趁着乱世为非作歹。
这一切,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年轻的剑修心生迷惘困惑,当天傍晚的时候,师父带着他登上城中一座小楼。
暮色四合,平野苍茫,他低头望去,见到一间破损的房屋。
房中的一家四口喝着白粥,白烟袅袅,热意腾腾。
母亲点燃烛火,轻抚女儿皱起的眉头,父亲温和笑着,给孩子们说起和平年间,自己在修真界各地的所见所闻。
家徒四壁,硝烟滚滚,男孩听着父亲的故事入了迷,眼中亮起莹然微光;女孩满眼好奇,不时随着故事情节笑眼弯弯,偶尔抬起右手,拂过身边的一盆小白花。
师父说:“你看。”
傍晚霞光满天,云卷云舒,罗刹海千百年如一日地翻腾暗涌,粼粼波光倒映出万家灯火。
清风乍起,白花倏然一颤,未经污浊的色泽纯白似雪,安静又柔和。
“这个修真界,或许藏污纳垢,或许并不圆满,但你看——”
师父抬头,似是轻笑一下:“与此同时,它也是如此美丽。”
当天夜里,禅华告诉凌霄山中的各位同僚,自己愿与楼渊决一死战。
因果循环,在这片由天道降下的圣域里,无数段错综复杂的命运彼此交织。
有年迈的老道士至死心怀善念,为保护唯一的弟子,倒在血泊中。
有年少的仙门弟子以身卫道,剑毁刀亡,徒留血腥气。
也有天生仙骨的剑修在雨中抬眼,远远眺望偌大无垠的修真界,缓声告诉身边的好友:“纵我身死,天下尚有千千万修士。此生仙途有涯,吾道不孤不绝。”
——他的性命将于不久后消亡,他们的道,却不会有断绝的时候。
这是属于正道的风骨,纵横于古往今来的九州大地,从未消散。
在此之前,谢星摇心里一直有个疑惑。
楼渊与禅华剑尊都天生仙骨,既然他们同归于尽,为何只剩下楼渊的遗骨。
神宫推算出的这么多仙骨中,居然没有一块属于禅华。
今时今日,遥望断剑里留下的记忆,谢星摇终于明白了缘由。
论修为,禅华不及楼渊。
他从一开始就抱了必死的决心,用出那道天阶剑法时,饶是楼渊,也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你疯了。”
楼渊蹙眉:“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一旦用出,或许我会身受重伤,而你定将尸骨无存。”
春风扬起他的长袍,猎猎长袖因风而振,剑修朗声一笑。
他的剑势一往无前,他的眉目凛冽如星。
早在五百年前的那场大战里,禅华剑尊的仙骨,就没有在世间留下一分一毫。
归根结底,他也只是个平凡普通的渺小人族。
那颗跃动在胸膛里的心很小很小,当他抬头,瞳仁漆黑,里面却盛着浩瀚无边的整个天下。
使出那道同归于尽的天阶剑法时,青年在滔天剑气里大笑道:“尸骨无存又如何。”
剑光横绝千万里,他说:“山河皆我埋骨地,何须锦衣裹尸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