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你。”
身后,一声嘲谑的笑。
湛南并不意外,也不急着回头。
他知道是谁,还能有谁?
魔王隐于黑暗中,冷冷地观察那道高大笔挺的人影。
人间永夜,多日不见光。这种时候,这种情形下,只有这个人类才敢明目张胆地闯入他的领域。
他叹气,问:“湛学长,你知道现在几点?”
沉默。
“半夜一点。”魔王淡淡道,“凌晨约别人老婆见面,你明白这意味什么?”
那人终于回头。
湛南说:“原绯,不现身吗?”
魔王笑了声。他一挥手,金色的光芒冲天而起,一瞬之间,黑夜变为白昼。
他说:“不是我有意躲藏,是你看不见。”
湛南看着他头上的角,血红的眼睛,背后伸展的巨大的翅膀。
他想起不死者的话。
那位老人说,也不用你做什么特别的。林湘走后,魔王一定会来见你,到时,你把心里的话,想说的,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当他的面说清楚。
不死者还说,魔王最是傲慢,嚣张至极。近年来,他原本受过伤筋动骨的挫折,稍有收敛,如今他觉得林湘选择了他,必然旧态复萌。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言犹在耳。
湛南面对那只恶魔。
可惜不死者大人不知道,他最不擅长的,就是一逞口舌之快。
他说不过林湘,当然也说不过原绯。
从前几次争锋相对,林湘总是说,你又被他欺负啦?
他闭了闭眼。
想说的话?那就从回答他开始吧。
“一直躲在面具背后的人,是你。”
湛南听见自己的声音,比他脑海中的声音更冷静,冷漠。
“你用假身份接近林湘,你骗她来永夜森林嫁给你,你骗她当你的女朋友——你到文理校门口大张旗鼓的表白,你明知道,她会答应你,完全是因为我。”
“你说我是林湘的玩物,你又算什么?”
“如果不戴上面具挑拨离间,如果没有那么多的算计,她连玩具都不会选你。”
恶魔的脸色惨白。
“你搬到她隔壁,同一天晚上,林湘认识我。”
“她选择的人是我,一直是我!”
“而你却说我们的日子是你施舍来的。原绯,你骗人太多,习惯自欺欺人——”
“湛学长。”魔王说,“我劝你住口,趁来得及。”
笼罩天地的黑雾起起伏伏,波动剧烈,仿佛受什么所刺激。
湛南冷笑。
“生气吗?还是恼羞成怒?”
“你很清楚,在平等的条件下,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让林湘自由选择,她只会选我,每一次都是。”
今天之前,湛南从不知道,原来他也可以对着一个恨得咬牙切齿的人,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么多话。
原来他心里有这么多的怨言。
离开林湘以后,那一个个漫长得等不到天光的夜晚,无法入睡痛极恨极的时候,困扰他折磨他的一个个念头,纷纷涌了出来。
他有多恨。
原公子的算计,毁了他唾手可得的幸福,毁了他的一生。
原绯在乎吗?
不,当然不,他是恶魔,他的天性便是掠夺和毁灭。
“我不是小偷,你才是。”他一字一字的说,“原绯,你才是偷走感情的罪犯。”
恶魔狭长的眼中,血光汹涌。
*
林湘心神不宁。
她回古堡有一会儿了,看看时间,两点多。
魔王还没回来。这并不奇怪,他说过,今晚有事。
灵石破碎,灵气泛滥,与深渊的封印冲撞,今夜就能释放深渊的力量,然后明早醒来,便是他等待多年的‘融合’。
成败在此一举,他不回家很正常。
所以,这股令人烦躁的不安,从何而来?
三点一刻,心脏猛地一颤,像是梦中踩空,从高处急速坠落。
这是——标记的警告。
湛南出事了。
林湘闪身出去,刚到楼下,大门从外打开。
带着森林气息的潮湿又寒冷的风,倏地吹了进来,吹动厚重的深红色窗帘,吹动她的裙子、长发。
林湘嗅到血腥气。
那令她血液冻结的,熟悉得骇人的气味。
门口有灯,魔王站在灯光外。
林湘问:“你杀了他?”
他不答。
“原绯。”林湘冷冷道,又问,“你杀了他?”
魔王慢慢地走了进来,从铁门外昏黄的光,走进室内暖黄的光,可他身上冰冷。
他说:“……好像中计了。”
居然有几分懊恼。
那随意的、轻慢的语气,成功激怒了少女。
“我问你!”她一瞬炸毛,“是你——”
没什么好问的。不必再说。
她看见了。
魔王提着一只人手,从手腕处齐根斩断,血液倒灌,染红手掌和每一根手指。
那只手。
那个人的手。
五指闭合,紧紧抓着白色的海螺,执拗而僵硬的动作,被永恒地定格。
林湘的眼睛刺痛。
“你还我!”她尖叫。
“还你就还你。”魔王把血手丢在茶几上,“我又不要。”
林湘捡起来,两只手握住。
血手余温尚在。
“你不要你带回家干什么?你砍下来干什么?你砍他手干什么?!”
“他勾引你。”
“你也背着他勾引我!你勾引多少次?!”
“他说话好难听。”
“胡说!他根本不会说话!”林湘盯着那只手,冷静下来,“我不跟你吵,他人在哪?”
那人生机太弱,她感觉不到标记的反馈,她——“原绯你把他抛尸哪儿了?!”
魔王坐在沙发上,恹恹道:“死就死了。他不想活,故意激怒我,你成全他,不好么。”
“成全你个鬼!”林湘大怒,“他是我的宠物,轮得到你杀?他死了,我们也完了,我跟你没完!”
盛怒之下,她说话已经没有逻辑,前言不搭后语。
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可魔王听见了,有那么一刹那,他神色凝住,渐渐的,变得未曾有过的惨淡。
是挫败么?也不尽然。
是认命。
他低叹一声:“林湘。”他唤她,依然温柔,“我永远不会拿自己的命威胁你。”
“你拿我的小狐狸的命威胁我!他是无尾狐,是残疾的狐狸,本来就笨,实力也弱,又伤不到你,你砍他爪子干什么!”少女怒极,一不小心,把无尾狐的秘密说了出来,“这下好啦!尾巴没了,爪子也没了,以后怎么活啊?不,他可能已经死了——”
她身影如风,一晃便到门口。
“不用急,路上小心。对了,如果不在落日小镇的诊所,一定在停尸房。”魔王慢条斯理的提醒,“路上别抓得太紧,手指都僵了,当心掰下来一两根。”
林湘一口气闷在胸口。
他还阴阳怪气!
“等我回来收拾你。”她说。
魔王盯着茶几上蹭到的一点血痕,笑了笑,轻声道:“……轮不到你这只坏脾气的小怪物收拾。”
林湘已经走远。
不多久,芙蕾出现在门口。
“陛下,深渊的封印即将开启,您怎么还——陛下!”她忽然定在原地,死死地瞪着坐在沙发上的人,语气疾变,“您、您的胸口——您在流血!”
鲜血已经渗透长袍前胸。
魔王却说:“别紧张,必要的过程而已。”
芙蕾颤声道:“什么过程?!”
魔王沉默,过了会儿,答道:“变回人类的过程。”
“……是王后。”芙蕾说。
“小狐狸无心的。”魔王一笑置之,“她一生气就口不择言。说到底怪我,怎么把那只手带回来了。”
“什么手,谁的手?”
“南部之光的。”
“你把他的手砍了?你还带回来——过了今晚再砍不行吗?砍了就算了,你为什么不往树丛里一扔,不喂魔兽,你!”
“当时砍完不知道怎么办,脑子一热,就带了回来。”
“带回来给王后看?陛下您是不是有病!”芙蕾忍无可忍。
魔王轻笑:“也许吧。”他叹息,“也许有那么点想证明。”
“证明什么?”
证明湛学长说的不是真的。即使在最恶劣的情况下,妻子也会选择他。
“……可惜中计了。”魔王又叹气,“小狐狸暴躁起来真凶。”
不过没关系。
他扯了扯唇角,淡淡的笑。
就算那个人说的全是真的,那又如何?
小狐狸不选他也没关系。
因为,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哪种情况下,他都会一次又一次地选择她。
永远如此。
*
“爷爷,石头怎么回事?”男童揉了揉眼睛,打个哈欠,好奇的问。
托盘上的碎石头在动。
没有风,没有地震,石头却在不停地震颤,像是拼命要把表面一层灰尘抖落。
狐狐凑近了点,趴在桌子旁边。
抖落了灰尘的石头,展现的并非灰色的硬物质,而是……深色的柔软的红。表皮之下,依稀带有血管的纹路。
“呀!”狐狐惊叫,“这、这是什么东西?”
石子跳动,相互碰撞,有的竟然渐渐粘合在一起。
“爷爷,这……”
不死者面无表情。
这颗傲慢的心脏,终于如他所愿,跳动起来。
“魔王心碎了。”他平静的说,“我们赢了。”
有那么一刹那,那么一瞬间,没有心脏的魔王感受到了剧烈的痛苦,因此他真正的心脏开始跳动,与他的身体相互感应。
他必须来拿回这颗心脏,他不能再和深渊融合。
无法被他驱使、为他所用的深渊,只是一道失控的力量。不仅危害人类世界,更会危害魔域。
魔王不会容许它存在下去。
不死者倦怠地舒出一口气。
这一局棋,终究是他赢了。
亲王殿下太骄傲,又莫名的天真。
为什么不告诉林湘全部事实?他本可以避免意外发生。
他不,因为他想要不切实际的纯粹的感情,他要那个女孩因为偏爱他而选择他。利益放在一边,他的安危也不能作为加价的筹码,他要她爱他。
可他分明清楚,他爱的女孩是一只狐狸……妖兽如何能有人类的情感。
他明白,他仍孤注一掷。
亲王总对他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盼望奇迹发生。
可到头来,真正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正是亲王自己。
他爱上一只狐狸。
从那一刻起,败局已定。
*
林湘在落日小镇的诊所,找到了湛南。
他的胸口有一道恐怖的贯穿伤,好在还有呼吸,还没死。
林湘闯进手术室,用蹩脚的治疗法术,帮他疗伤,前后花了一个多小时,总算保住他一条命。
她把那只手给了医生。
主刀医生惊骇地望着她,不知所措。
林湘说:“缝回去,补补能用。”
医生:“……”
天亮前,手术结束。
医生从里面出来,疲惫地喘一口气。护士说:“手术非常顺利。”
林湘问:“手还能用吗?”
护士为难道:“这要看他醒了以后,恢复的情况……”她摊开手,手心上是那只沾着血污的海螺,“这个给你。”
林湘不接。
她说:“放着吧,是病人的东西。”
医生和护士都离开了。
林湘坐在手术室前的长椅上。
她想,她该回去古堡,那只魅魔砍了湛学长的手,几乎要了人家的命,他还怪委屈的,他凭什么委屈?
唔,确实委屈。
他是魔王,相当于魔界之主,想杀一个人类,却碍于她的缘故,三番两次忍让。不仅不能杀,有时还要救。
这次真得断了湛学长的念想。否则,夜长梦多。
等回家,她问问婆婆,怎么把标记收回来。到时取回来,印在那只银荡的魅魔身上,他一高兴,也就不会疑神疑鬼。
她等来等去,天还没亮。
……是她傻了。
深渊重临人间,不会再有天亮。
林湘站起来,碰上迎面走来的不死者。
她皱眉。
老人一只手捧着托盘,另一只手拿着一把银枪。
她嗅到血腥气。
“你要上战场啊?”林湘盯着有点眼熟的长.枪,说,“你不拿魔杖,拿枪——”
不对,只有那个人才拿枪。
林湘冷下脸,漠然道:“死心啦,不会帮你劝他。”
很生气也不劝。
吵架了也不劝。
不死者笑了笑,说:“小丫头,你已经帮了我。”
林湘神色一变。
老头子看不起来不仅不高兴,笑意还如此勉强,就像艰难挤出来的,比哭还难看。
他不高兴,他难过。
他什么意思?
一颗跳动的心脏。
脱离了人体,仍在跳动的,鲜活的心脏。
那是。
“魔王的心脏。”不死者说,“拥有他的记忆的石头,当然只有他的心脏碎片。”
“今晚,他一定承受了足以和心脏产生感应的巨大痛苦,那对他造成的影响,不亚于当年的碎心一击。”
“所以他的心脏活了。”
“能做到的,只有——”
一团黑雾如利剑,猛地刺向不死者的咽喉。
老人抬手,用魔法抵抗、化解。即使早有准备,依然连连后撤。
“再胡说,拿你的血祭枪!”魔王厉声道。
黑雾缠绕银色的破魔枪,送回原主手中。
三十年后,物归原主。
魔王转瞬逼近,看一眼那颗跳动的心脏,走了过去。
他拿起心脏,放入胸口流血的洞,看着那个空缺了三十年的位置,奇迹般的长出了血肉筋脉。
他没什么表情,转身,回到林湘身边。
“他骗你的,别理他。”魔王俯身,打量少女微微苍白的脸,调笑,“好了,心脏有了,以后再也不是冷冰冰的怪物,是有体温的迷人的魅魔。”
林湘笑不出来。
她动了动嘴唇:“他说的——”
“假的。”魔王断然道,“一个字也别信。”
少女看着他。
魔王轻叹,抱住她的手用力,将她揉进怀中。
“林湘,听我说。”他低声道,“深渊的封印马上就会破坏殆尽,到那时,会有大批的恶灵和发狂的魔物冲出来,落日小镇离魔域那么近,首当其冲。”
“林湘,我要进深渊。”
“嘘,别打断,那个地方,只有我能进,你不行。”
“天亮之前,我会清理干净,然后来接你。”
“别跟这个老头子在一起。他今晚守在落日小镇的关口,多半命就交代在这儿了,你又不是人类,没必要白做苦力。”
“回安市,回家睡一觉。”
“天亮我就去接你。”
林湘喃喃:“你去送死。”
“乌鸦嘴。”魔王皱眉,轻咬她嘴唇一下,“有你这么漂亮的小狐狸新娘,怎么舍得早死。”
“不好笑。”林湘说。
“不是说笑。”魔王收紧手臂。
舍不得,他也舍不得。
他在她耳旁,很轻很轻的低语,如情人最缠绵的呢喃:“说好了的,你带我回老家,我还没见过你的狐狸山,还没听见你的小狐狸们笑话我……我绝不甘心。”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松开手。
“等我。”
那是魔王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他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是她手心的一个传送阵。
林湘知道,这会带她到时空缝隙,送她回家。
她转身。
不死者仿佛想说什么,被她血红的眼死死盯了回去。
“你最好死在今晚。”林湘说。
“我也这么希望。”不死者苦笑。
少女一步步走远。
那只魅魔说,等他。
他说,天亮来接你。
可,什么时候天才会亮?
长夜无尽。
——正文完——